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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錦輝 | 2014-08-24 11:52:45 | 分享到
從鴨仔團的角度讀《歐洲12國16天遊》(四)
【港人字講:陳錦輝】聖彼得大教堂裡的馬利亞為何仍然美麗,甚至比死去的兒子耶穌還要年輕?小說的解釋是這樣的:「對父母而言,子女永遠須要關心和照顧,懂得關心和照顧他人的則永遠年輕,因為這份愛萬古常新,永遠不老。」的確,愛情的其中一個定義正是「法」的永久懸擱:在神聖的愛裡,「法」對生命的箝制和審判——種種苦痛、分離和死亡——將永遠失效。不過,這不代表米高安哲郎只看到生命的年輕,而不知其苦難和破碎。米高安哲郎一生從沒有放下「Pietà」這個主題。聖彼得大教堂的聖殤像,是大師第一個Pietà,亦是唯一一個完成的精品。之後他不斷創作Pietà,許多不滿意的作品,他索性摔個破爛,他的徒弟亦只好把碎件拾回來修修補補,這樣嘛,今日我們才得見這堆珍貴的「垃圾」。這許多悲傷的石頭雖得以從廢墟歸回人間,卻只能吟唱荒涼的聲音,而未有精巧的語言。有聲而無語,是幼兒。聖彼得大教堂的聖殤像無疑展現了原初的愛情,精緻而完美,但這種「完美」的神采亦在大師以後的人生中漸漸消退。後來那些破碎的聖殤像,斷斷續續地述說人類歷史的幼年(infancy/in-fancy)。
據說,直至大師臨終前六日仍在雕刻最後一個Pietà,今日我們都叫Rondanini Pietà,同樣是一個未完成的作品。但這次米高安哲郎沒有(機會)毁掉他的雕塑,因為他沒有時間了;在死亡面前,我們都沒有足夠時間去完成(或毁掉)一個作品。未完成,只因無法完成。對藝術家而言,這豈非更大的苦難,更大的遺憾?米高安哲郎怎麼想,我們無法肯定,但歷史卻清楚告訴我們:不。這個因為死亡降臨而無法完成的聖殤像,在許多人眼中反而是最美、最有生命力的一個。耶穌瘦弱的身軀無力地向後挨著母親馬利亞,眼皮半垂的馬利亞則從後擁抱雙腿微屈的的耶穌。兩人彷彿從質地粗糙的岩石裡走出來,疲憊而平靜。從一邊看,是不再年輕的馬利亞勉力攙扶身體被「撕裂」的耶穌;但換一角度,又好像時光倒流,母親再一次教導兒子如何走路。兩人面容好近,幾乎溶化一起。這最後的作品當然不完美,無法完美,但這種「不完美」的自覺,以及在不完美之中堅持呈現的愛,不就是另一種對「法」與「死亡」的永久懸置?人的命運本來早就置於法對生命的宰制之下,說是天注定、predetermined,大概也不錯。任何要掙脫死亡之軛、從法的宰制下解放出來的嘗試,反而是例外。從聖彼得大教堂的 Pietà,跌跌踫踫走到Rondanini Pietà,是從一個完美、超脫的例外,走到另一個不完美但真實的例外。我們可以將此命名為自由的旅程:立於一種原初的自由,迎向另一種異樣的自由。
小說中,馮先生提到修道院的歷史時這樣說:「修道院的制度確立後,加入修道院的人必須發願,許諾一生過著貞潔(chastity)、神貧(poverty)、聽命(obedience)的生活。修道人的許諾在神學上更有一專有名稱,名為evangelical counsels,即福音的規勸中⋯⋯整套evangelical counsels的神學觀點,精要所在是許下諾言的修道者是為了解放自己,得到從未得到的自由⋯⋯基督宗教的隱修運動和後來的修道團體,也是為了個人的解放,但發願許諾按福音的規訓生活的人,又必須首先是一個自由的人。」本來就自由的人,要尋找一種從未得到的自由——這是所有要回應生命的人所必然要面對的旅程。隱修士居於修院,接受生活種種限制,並非要否定生命的多彩;正正相反,他們要以另一種方式去肯定生命的豐盛。
由一種自由到另一種自由,由一樣生命到另一樣生命,是重新認識自己的歷史過程。香港這地方不就走在這樣一條路上?不過我城何來自由?由殖民開埠起,我們就沒有自由了,這不正是香港的命?我們如何能掙脫這種predetermination而自決?
馬老闆認為一切問題在於我們還未真正認識自己的過去,仍然停留於一種虛假的例外狀態——殖民——而正是這種狀態令我們蒙昧無知。馬老闆這樣說,不是指我們太沉醉於西方殖民者的思想和語言,被其「洗腦」。問題正正相反。實情是即使經過一個世紀有多,我們卻還未真正認識西方的歷史、語言和觀念,連皮毛都沒有;正因如此,我們才無法真正認識自己。許多人或許會問:作為被殖民的一方,難道不正正是外來的西方語言和觀念令我們失去自我?怎麼現在把道理顛倒過來說似的?
這正正是歷史吊詭之處。有如鴨仔團不帶一分懸念上旅遊巴,《歐洲12國16天遊》也不轉彎抹角,直就開宗明義:只有把握到將香港自我「異化」的西方語言和文化,我們才有機會捕捉到另一種自由,以至另一個自由的我。《歐洲12國16天遊》的結構和思路異常簡單——雖然有近十九位鴨仔團員加一導遊,當中亦不乏有識之士,但馬老闆並無一個「眾聲喧嘩」的小說部署,也沒有計畫要寫出甚麼「複調小說」。無論旅遊巴裡有多少對話,甚至偶有辯論,聲音其實只有一把;同樣,就一切旅途所見,全本小說亦只有一個單一又單調的角度,就是一個「鴨仔團」的摩登角度。這本小說表面上單一單調,質地生硬,當然可以說是藝術技法上的不完美,但同時亦盡是此小說精彩之處。鴨仔團的設定,既使我們進入日常以外的「例外」,亦令我們得以走一場關於「例外」的文化史旅:藉著離開我們所熟悉的一切,我們才看得見本來無法看見的珍貴事物。這是一個必要的角度,必要的所謂「異化」。
換句話說,認識自己並不是苦苦追尋一個本來的自己。認識自己,永遠是認識一個還未現身的我。我們雖然生於殖民,長於殖民——而主權移交並未改變此「蒙昧」的狀態——卻從來未認真思考過何謂殖民,亦不熟悉源自西方的知識觀念,即使這堆觀念已深植於日常。沒有知彼,如何知己,又何來解殖?這才是香港人的真正缺失。只有將西方文化的觀念掌握得透徹,我們才真的「啟蒙」,看到殖民狀態一直以來究竟壓抑和抹殺了甚麼,才能追認到那些「被壓抑的祖先」。是故每一次認識自己的過程,都是一場磨人的翻譯。我城能否好好辨識「自己」,全視乎我們能否看到一種內在於「我」的translatibility。我們要學習一套看似熟悉其實陌生的語言,藉以翻譯出一個看此熟悉但同樣陌生的我。Know thyself!哲人的話仍在催逼我們,輕身到哪一遊,旅途中看人好看自己好,總會相逢,何必相識。【101】
作者簡介:陳錦輝,社區學院教書,基督徒,閒人,容易疲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