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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逢對著一個個精彩的文化藝術節目簡介時,是否心大心細、十五十六不知如何取捨?本欄目為101藝術新聞網創辦者兼資深傳媒工作者曲飛先生每月精心挑選的「必吃」營養餐單,保證可成為各位精神空虛充飢糧,消解文化沙漠之乾涸同時又可避免營養不良。總之,重質不重量,貴精不貴多!

龍應台 Q&A

撰文:曲 飛 | 2009-12-20 00:02:45 | 分享到

 

文字紀錄:劉 靉  審理:曲 

 

【101專訊】在台灣長大,曾旅居德國、美國及現居香港的台灣作家龍應台剛出版,她的新作《大江大海一九四九》。較早時,她獲香港大學特別安排,在陸佑堂為她的新作舉行一場新書發布演講會,讓她陳述撰寫這本她聲稱碰巧「慶祝」中國國慶六十周年的新作的來龍去脈,及她的心願,另外,更播放她跟書中被訪者的部份錄影片段,最後,她更接受台下公眾及本網站的提問,答案或有值得深思咀嚼之處。

當她呼籲國家領導人深悟「一將功成萬骨枯」這句話後,突然,令筆者回想起,由這本書開始在傳媒上出現的精心安排、發布會當天整個禮堂的舖排、以致她自己發言稿的精心整理,無疑使人有一種軸心式宣傳人的觀感。思索「一將功成萬骨枯」這句話,看來不只領導人要學習,即使你、我、她也要思量細索!

提問:你是怎看香港的學生呢?我覺得香港的學生可能不太理解歷史的發展。

應台:你可以說香港的學生對歷史的攝獵可能比較少一點,可能他們自己關心也比較少。但是,這跟社會過去殖民歷史的發展有非常深的關係。一個殖民的特色就是,它尤其不希望被殖民的人對自己的歷史太關切,對自己的文化太投入,這對統治造成障礙,如日本統治台灣,是這樣的;英國統治香港也如是,雖然它們的手法輕重不太一樣。但是,總不會有一個殖民者希望被殖民者對自己的歷史有強烈的認識、強烈的思想、強烈的主張,當然不會這樣。

所以,瞭解這個歷史,我覺得香港的年青人可以做的事認識自己的來龍去脈,然後有所補償,這補償除了是知識本身多一點攝獵之外,另外,就是如何用一個最開放的心靈去補缺現在的國民教育或是別人要你學的東西。你帶一個最開拓的心靈來理解自己的來龍去脈,就如我剛才所說的,說不定香港的青年什麼時候可以寫出自己的香港史,這個香港史是真正自己香港人所關注的事,你不等待別人來寫,自己可以寫。但是,我特別希望香港的青年,你讀了《大江大海一九四九》之後,你就不妨馬上訪問自己的父母親或祖父母,然後,你聽到的東西會讓你嚇一跳,因為在我自己短短的接觸裏已發現香港裏有太多發生過精彩的故事,而香港人不知道的。所以,我會鼓勵年青人讀了這部書後做的第一件事,是採訪你自己的家族史,從那裏開始,就是最好的開始。

提問:我們這一代人如何避過被傷害、被鞭撻、被侮辱?

應台:這本書或者很多人會覺得不滿意,已有很多朋友問到,「你書裏寫了那麼多悲慘,但不可能到最後你就說,所有人都是被害者。誰是壞人呢?這世界沒可能沒有壞人吧!這問題你怎麼解決?」我寫得那麼多罪與罰的事情,所以,我寫這本書的時候不可能不知這個問題的所在,只是,我寫這本書時,我很清楚告訴我自己的事,我這本書的目的,不是處理什麼是對,什麼是錯的問題,我做的事是把國家的或者那一個部隊的國軍的、解放軍的、中國的、日本的,把旗幟打開,是國家的或戰爭中的旗幟打開,把它擦掉,讓你看到內裏的個人,這個人可能國軍裏的個人,可能是解放軍的裏頭,可能是日軍裏的個人,然後把這內裏的個人以致他的來龍去脈,他仍在流血的傷口給你看。

我對年青人期望,你看我對年青人這麼用力的,希望廿歲的人願意來讀這本書,就是希望你在你的知識裏頭,雖然,我們都是鏍絲釘,但必須要做一顆有思想的鏍絲釘,你要思索這罪與罰的問題,你要思索你的個人跟集體之間的關係,你要這集體走到那處,所以,年青人一定要思索。

提問:你對人生的看法有沒有改變,你須要心理治療嗎?

應台:老實講,這四百天裏幾乎所有朋友找我吃飯都被我走溜。但他們仍原諒我。有些記者問我,那麼多悲慘,我是不是邊寫邊哭,或邊做功課或跟做訪問時哭?他們問,我才想這問題,我才發現這四百天中我沒有眼淚,因為我發現做這件事我須要高度的、濃縮的關注,把這專注到一定程度連情感本身都是一種雜質跟干擾,到最後我必須要到文字藝術的處理時,更是沒有情感。沒有感情的意思是,我曾引用過一對作家在倫敦時的對話時說「如果,你的情感只停留在激動、感動這層次的話,做出來的藝術一定是次等的藝術。」這個體驗,我以前不太有,在做這個艱難的作品時,我自己心的認識是「是的!」。在我寫作的過程中,一點情感也沒有。我自己完全掏空之後,我才能讓我自己的作品有感動力。如果,我自己存在情感的激動,我想寫出來的文字一定是不能打動你的文字。所以,我是不是要心理治療呢?我說我四百天沒有情感,在《亞洲周刊》的記者訪問我的時候,我講解放軍攻進瀋陽,國軍就像綿羊一樣被圈起來,然後送到某地方去,這時瀋陽火車站前,人來人往,有一個屍體是用草蓆包起的,有人用粉筆凌亂的寫著「我姓黃,我是湖南人,軍校十七期,這場仗役會一敗塗地,我今天就用我的死來告訴共軍,以致全天下的人,國軍實在沒有忠烈之士。意思是,我作為士兵我已經盡了力氣,但是,怎會慘敗到這程度,那有將領一死以謝天下?所有的將軍已不在,然後叫我們去死,我就死給你看,國軍其實都不是這樣。」這是草蓆包的屍體前寫的一段凌亂的字。我跟記者提及此事,情感也激動了,要不要心理治療?我不知道。我知道,這本書對長輩來說是一本集體治療,我不知香港怎樣,但至少在台灣,它已是一本集體治療的書。

提問:我買了這本書,看了一半。你說,你以失敗者的下一代為榮,誰是勝利者呢?有個問號。我有一個大膽的建議給你,你能不能把你的著作,以失敗者的下一代送給中國大陸領導人勝利者的下一代,讓他們好好的看。

應台:今天有一篇文章在《信報》上說《大江大海一九四九》這本書在大陸的網絡上被封殺,所有的評論、報道以致網友的討論都要刪除。我來這裏時,已有記者問我這事,其實,我寫這書時,我的第一讀者是台灣讀者,因為你不能說我是對全華文世界,因為全華人的情感都不一樣,不可能的,你有第一讀者。我寫這書的整個過程中我的第二讀者是誰呢?是大陸讀者。我非常希望這本書可以給大陸的讀者看到,我甚至認為這書如要改個名字,可以加個附題叫「《大江大海》一九四九所不知道的台灣」或者就叫「戰爭與和平」。我想說的是,你看這本書後可能跟我有共同的感覺,就是戰爭的殘酷是無法想像的,因此,海峽兩岸的和平,作為一個價值,它的價值遠遠超過統一或獨立,和平的價值超過任何的價值,如果大陸人看過這本書知道台灣人原來是怎麼樣走過,理解過後,我相信仇恨是好難存在的。同樣,我也很希望有這樣性質的書寫大陸的,讓台灣人明白大陸人的情感是怎麼樣,所以,現在這本書在網絡上被封殺,我是理解的,因為十月一日就是辦喜事,可能在這日後,回復正常,有人看過的都知道,因為這是一本療傷,和平的書。

提問:你認不認同在中國的文化與人格裏,尤其是讀書人裏,有一部份人有很深的自命得意,自以為是的責任感和權利願望,逾是讀過書的人逾是在歷史大潮中自以為是,很容易鄙視與判斷,以致在很多重大決策中做成非常可怕的後果,你覺得這是不是中國人文化中少少的毛病?

應台:我幾乎很少認為某些特色是屬於中國特色,你說讀書人的自以為是,傲慢等等,德國知識份子不是這樣的嗎?開玩笑,沒有差別的。所以,我不覺得這是中國的民族性或是中國的本身問題,相反,我覺得它是一個共同結構性的問題。我會想到中國知識份子的影響,我們都知道秦始皇焚書坑儒,但讀多一點點時,你會發現這建議是他身邊的一名知識份子李斯所弄的,很多事情是來自知識份子。知識份子如果對於自己的知識可改變兼創造一個新的社會的話,這種絕對性才是危險的東西,它是蠻的,不留空間懷疑自己認為是對的東西,這是危險的,我覺得跟中國的民族性關係不大。

提問:你希望你的讀者看完這書後怎樣?

應台:我不知你多大,假定你是香港大學的學生,讀完這書後,你立即訪問你的父母親及祖父母,從家族史開始,然後再進一步,理解香港史,中國現代史、兩岸,以致華人世界,作為一個最可信的出發點然後再懂得去思辨,思索。

提問:如果我們要寫一本關於你們這一代人的書,你覺得我們應該從那一年開始拉開這書的序幕?

應台:第一,你不要等到我們都死了才寫,如果你說我們這一代人,我們都是1949後出生的人,你說那年代重要,這其實是你自己先要回答的問題。你只有這個動念,你就能找到這年份。

提問:按已發生了的歷史來看,你覺得這個世界會怎樣變化?歷史怎樣影響我們的社會?

應台:我不知道。我不知道世界往哪個方向走,我也不知道我們的國家或國家們往哪個方向跑,我們被政治家搞到我們都感到很失望及迷惑,你不知道我們可以怎樣做。但我想講的是,我想嘗試做的是「你毋須依賴領袖、政治家或國家為你作出決定。」試想,在一個小小漆黑的房間裏,每一個人好似一枝小蠟燭,每一個人有能力可以點燃一枝小蠟燭。如果,房間很黑,你可以想像每人點燃蠟燭後,這間房會有多麼光亮。所以,我不想就世界會往哪個方向走而去沉思,我不知也不能控制到。但我卻可以控制我自己,可以在一間小小的房間裏,點燃一枝小小的蠟燭,一枝已經夠令房間光亮了!

提問:你現在寫這本書跟當年寫《野火集》的心情有何不同?另外,下一個大的傷口,你打算去碰?

應台:寫《野火集》的龍應台真的夠天真,她剛剛從美國回到台灣,看見她不能忍受的現象,她就會說「奇怪,為什麼這麼簡單,你不站起來抗議?你怎麼能忍受這樣的東西,還要活在那裏!」這就是天真的義憤,她寫《野火集》的時候,跟本不知道有多少人死在她的前面、多少人關在牢裏、多少人失蹤,她也不知道,但就是在這情況下寫出《野火集》。寫這本書,可能有一些評論人或讀者會有誤會,尤其是大陸讀者,他們會說「以前,龍應台寫那麼厲害的文章,可是,後來會變成「親愛的安德烈」,然後變成《目送》,她變溫柔,變柔軟了,所以,她的過程是從尖銳變成溫柔」,可是,這個解釋是錯的,因為我是用右手寫《野火集》,用左手寫《孩子你慢慢來》,這兩本作品是同時的作品,即是,你白天對抗威權政府,回到家後,你就餵奶。我覺得餵奶跟抗議一個威權政府,同樣是一件頂天立地的大事。所以,跟《野火集》最大不同的是,第一:有一部份是核心的天真是保存在內裏,因為你沒有這天真,你不會去做這樣的事情;另一方面,對於人性更深一點的認識,對我們自己能力的不足之處、脆弱之處,多了一點認識。至於,大傷口是我處理自己的傷口嗎?我寫完這本書後的感覺是,剛攀登喜瑪拉雅山後下來,完全不敢想像,尤其是攀山,所以,不知道,我隨著感覺走。 

提問:寫完這書後,如果,你有機會與中國國家主席胡錦濤及台灣總統馬英九見面,你會跟他們說什麼?

應台:跟胡先生見面,我相信永遠不會,而且不須要見面,我寫的文章,他可以見得到,他寫的東西我看不到而已。我上次給他寫的公開信,他還未有回覆。我想跟他說什麼?我非常希望胡先生可以看到這本書,因為作為個人的命運在這大國之下,一點自主能力都沒有。至於,我想對於那些掌有權力的人如胡先生,我都希望他可以看到這本書,來理解我這一個角度,便可理解台灣人辛苦之處,說不定可能會對台灣有不同的看法;同樣,對於台灣未來的領導人,我也不知道將來會否是馬先生或者胡先生,我覺得對於對方人民的歷史的來龍去脈或情感憂鬱之處是必要的,否則,你若永遠停在政治的層面上,兩邊政治的領導人,他會思考的都是政治的協商,利益的交換或者現實的妥協與否,如果只有這層面而沒有對情感理解的話,那這種和平都不見得基礎是夠是堅實的。

101news

 

應台《大》香港全球首發演講原文


  大家晚安! 
    在一個禮拜五的晚上從工作場所趕到這裡來,中間的過程可能很辛苦。在我們真的開場之前,我注意到,讓這一場演講能夠成功的推出,幕後有很多很多的工作的同仁,包括港大的……,我們的……,包括天地圖書公司,還有很多致公朋友在這裡,然後其中有一部分工作人員、同仁們,現在其實是看著我的背,坐在我的後頭,所以我現在想說,這樣子進行演講,其實不是很舒服(轉身面對身後的姑娘們):“我可不可以建議你們找個很舒服的位置,你們就可以看到我了,而不是看到我的背。(全場輕笑)舒服的坐下來吧。” 
    我剛剛在後臺,等候的時候。後臺那個房間我是第一次去,燈很亮,有鏡子,那個裝飾完全是像一個演員的化粧室。我坐在那兒安靜一下的時候,有一個我前面二十幾年的寫作從來沒有過的感覺,那個感覺就是,我在後面一個安靜的房間裡,我可以聽到前面大廳裡人們進來的腳步聲,以及彼此的交談聲音。在那一刻呢,我閉起眼睛的時候,感覺到我是剛剛從一個很深很深的叢林中走出來的一個人。那個叢林,在過去的四百天裡頭,是一個又一個的戰場,一場又一場的戰役,之後的荒野。閃過了我的腦海裡頭,就有東北的戰場,有淮海的戰役,有無數無數的,白骨累累的,遺跡在我腦海裡閃過。然後那個感覺就是說,我好像走過那些所有的荒涼的戰場,然後走到今天,就走到這樣一個,有美麗的舞臺,繁華的燈光,然後來接受朋友的恭喜,跟讀者的期待,在這樣一個場合。從那個荒涼的境界走出來,然後來接受今天這樣的一個繁華的場合,我心裡真的有說不出的慚愧。這個是我過去二十幾年來,二十幾本書,二十幾場新書發佈會所從來沒有過的感受。 
    為什麼將《大江大海1949》我選擇在香港,而且是在香港大學,做全球的首發的演講?這中間有一些思索。第一個當然是因為在我要進入這本書的一個研究,以及田野,以及寫作的最開始的時候,香港大學,它竟然會有那樣的創意以及那樣的氣魄,得到孔梁巧玲女士的支援,給我創造了一個這樣的環境,使得我過去的這一年,整個的可以投入這本書的工作。所以,如果要選擇一個任何的地方來做我的首發演講的話,那港大是第一選,沒有任何其他的餘地。只有用這種方式,可以來表達我心裡的感謝。我確實也是希望,通過港大這次跟孔梁女士的合作,也可以在華文世界的高等教育裡頭,創立一個這樣的典範:是不是有更多的大學,它可以做這樣的事情,讓更多不那麼完全合乎大學體制的人,可以有創作跟煥發的機會。那第二個原因是:為什麼選在是在香港來做這個首發,甚至於連臺北也在香港之後,接下來還有馬來西亞跟新加坡,還有溫哥華,三藩市,等等等等,另外一個原因是,在我寫完了之後,才發現,它或許是一個巧合,可是那個巧合是一個多麼有意義的巧合。如果你手上有那本書,您會注意到那個封面的設計,那是一個美術編輯所做的,他第一次拿給我看的時候,我就有會心的微笑,因為,一半是藍,一半是紅。它可能代表什麼呢?(全場輕笑)然後中間有裂縫。寫完了之後,我突然想到,回頭一想,冥冥之中竟然安排這本書是在香港創作,香港完成,那香港不就剛好是那個藍與紅之間的裂縫嗎?所以在這裡完成這個作品,而且在這裡首發,我就覺得它完全吻合這本書的整個的歷史脈絡,也凸顯了香港這個地方,它不見得人人都時時感覺到的,它的特殊性,它的特殊的貢獻和它的特殊的歷史的位置。 
    今天,剛剛建民已經說了,是一個有意義的日子,因為它剛好是9.18。9.18作為抗日戰爭的開始,跟這本書有非常非常深層的關係。然後今天在這裡,陸佑堂演講,是我的第一次,所以我想說,在我講這本書之前,我一定要講一下陸佑堂這個地點。今天這個時間,是一個特殊的時間,今天這個地點,是一個非常特殊的地點,我告訴你為什麼。1933年的二月十三號,你們知道是誰在這個地方演講嗎?蕭伯納。那個時候他說:如果二十歲的時候,你是一個赤色的革命者,到了四十歲的時候,你還可能不會落伍;但是如果你在二十歲的時候不是一個赤色的革命者,那麼到了五十歲的時候,你一定是一個不堪設想的化石。蕭伯納在這個地方講的。往前推十年,一九二三年,誰在這個地方演講呢?大家都知道了,孫中山先生在這裡演講。然後,在1923年的2月20號,……有一個記錄,就是孫中山先生在這裡演講的狀況,(英文引述)在這個地方發生的對話。……一九三五年,兩年以後,胡適之博士第一次來到香港,在這一個講臺上接受了他的榮譽博士學位。我們再過幾年,接著就到了42、43年的時候,戰爭中、兵荒馬亂中,這一個廳變成了臨時醫院,所有的病患、傷患都躺在這個地方哀叫、呻吟,港大的學生變成臨時的護士。中間有一個很有名的護士,她後來變得很有名,她叫張愛玲。那你現在可以想像在我們這個廳,都是哀號的聲音、戰爭的景況,張愛玲所描寫的這個廳,在當時,她說:病人的日子長得不耐煩,上頭就派下來叫他們去撿米,除去裡面的沙子,因為實在沒事做,他們似乎很喜歡這單調的工作,時間一長,這些病人跟自己的傷口也發生了感情。這是張愛玲,real cool。那最後呢,我還要說到我們在的這個廳,叫做陸佑堂,陸佑,何許人也?1844年生,1917年過世,廣東(我很喜歡這個地名)省江門市鶴山雅瑤鎮黃洞村的人,本來姓黃,但是家裡太貧窮,養不起他,把他送到一個姓陸的家庭裡頭去做童工,所以他就改姓陸,這個孩子後來變成馬來亞的錫礦大王,橡膠大王,這是陸佑。陸佑有一個有名的兒子,非常非常喜歡電影,這個陸佑的兒子因為喜歡電影,在50年代初就創辦了電影製片廠,後來開創了整個香港電影的黃金時代,電懋公司,到後來變成國泰公司,這一個兒子叫什麼名字呢?叫做陸運濤他成功在哪裡?一個,他重金聘請最有才華的人寫劇本。誰為他寫劇本呢?張愛玲,為他寫劇本。他同時也用心的去培養明星,他培養了哪些明星呢?我們還記得有葛蘭(音),有林黛(音),有遊敏(音),這都是他的,也都是陸運濤的。接下來,1964年的時候,陸運濤跟他的這個電影公司的主要的成員,飛到臺北去出席亞太影展,陸運濤這批人飛到臺北之後,到各地走,然後接受各地當地的人的接待。當他們這批人到了花蓮的時候,在花蓮當地有一個中學的校長接待他,這個校長有個九歲的孩子,男孩子,所以大家一起照合照的時候,這個校長覺得跟陸運濤這個有名的人拍合照,就跟他這個九歲的兒子說:過來過來一起拍。這個九歲的孩子就站在陸運濤身邊一起拍了這張照片,那個九歲的兒子叫做李安(全場笑聲),李安還記得一起拍照的那一刻。但是,也就在同一趟旅行,陸運濤坐飛機要到台中的時候,飛機失事了,所以機上的人全部死亡,那麼他整個的電影公司,也就戛然而止。所以影評人會說,如果陸運濤那個飛機沒有失事的話,香港的電影可能會有不同的風貌出現。可是大部分人不知道的是,那架飛機並不是失事,那架飛機是被劫機,而且劫機的人是國軍,而且是因為兩岸的對峙,所以才會有劫機事件。講到李安,他告訴我,跟陸運濤照相的這個過程,是什麼時候呢?是他在拍色戒的時候,他在哪裡拍色戒?他在香港大學拍色戒。如果你看過色戒,其中有一幕是抗戰的熱血愛國青年在舞臺上演話劇,你知道那個舞臺在哪裡嗎?就是這個舞臺。好,這就是今天我們在陸佑堂做這個演講。我想大家應該知道在歷史的大的幕落、小的幕落裡頭,我們身在何處,身在何時。 
    《大江大海1949》,曾經有記者問我說:龍應台你的書9月1號出版,是不是沖著10月1號來的?(全場輕笑)。我聽了有點愕然,然後想,要衝著10月1號來,這個有點難吧。因為我第一次動念要寫1949,是20年前,1989。1989的時候,我住在德國,大家也記得1989在20世紀是個重要的年代。在6月的時候,天安門發生了事情,11月的時候,柏林圍牆崩塌。也是在同樣一個時候,我們看到蘇聯帝國的解體。所以一九八九的時候,我身在德國,又看著這個柏林圍牆的倒塌,你當然會知道,說:這個東德跟西德的分裂,以及冷戰的開始,也是從1949開始的。所以,到了1989,整個的社會秩序或說是國際秩序有了新的挪動,大挪移。尤其是看到人們跨過柏林圍牆,同樣的一個民族分隔這麼多年之後的那種痛哭流涕,我心裡就在想說,同樣是分裂的年代、戰爭的年代,你如果要來真正的寫中國的一九四九的話,它精彩的程度,它驚心動魄的程度,絕對不會亞於歐洲所發生的事情。所以第一次動念是在一九八九的時候。但是中間有很多其他的事情,一晃就是十年。到了一九九九,等於是50周年到了,我心裡就想,不行,我要動手了。所以我就開始有計劃的去讀一九四九的老報紙,包括大陸的、臺灣的、香港的報紙,從一月一號開始讀起。但是沒有讀多久,臺北市長就出現了。我就跟著他回到臺北去做了公務員,這個公務員一做就做了三年半將近四年。當這位臺北市長再度高票當選的時候,我就比較堅定地說我退回,到我的書房裡頭去,就是2003年的時候。從2003年到2008年去年我真正開始進入這四百天的叢林,在私人的生活裡頭就發生了很多事情,包括,我的父親過世了,我的母親失憶了。我才發現到說,那扇歷史的門,是永遠永遠地關上了,你再也敲不開了,有一種時間的急迫感,使得我終於在去年開始動手,所以不是沖著今年的十月一號來的。甚至於在過去的四百天裡頭,我敢說,一直到了可能320天,我都還沒有信心,自己可以做完這本書,更何況,中間有很多的過程裡頭,我有一點自怨自艾,覺得自己自不量力,根本做不到這件事情,又沒有人逼迫你做,如果你不做,港大也不會逼迫你說:你去死吧。(笑聲)。所以,曾經在某些特別脆弱的時刻,我曾經想過,是不是,算了吧。所以,不是沖著十月一號來的。 
    在這個寫作的過程裡頭,我不是一個歷史學家,我只是一個歷史的學生,甚至於我是一個歷史的小學生。所以,在前面的80%的時間,全部都是史料的扒梳,只是帶著一個非常大的問號,想把某些事情搞懂。而且我心裡還有一個習慣上的、性格上的執著,我不太相信大家都相信的東西。當大家多說一九四九是什麼樣子的時候,我心裡想說,它也許不是那樣的。當你帶著這種問號去的時候,進入一個叢林,你就完了,你就慘了。為什麼?如同小紅帽進入大興安嶺,我不知道大興安嶺有多大,只是說在臺灣長大的小孩,從小學的是中國地圖,然後大興安嶺四個字在我心中有無限的想像,以為是世界上最深最大的森林。那今天是不是,我完全不知道,我又沒有去過。但是那個巨大,在我心中有個非常非常清晰的形象,有一種一個小孩子去到大興安嶺去,要找出一條路來那樣的艱難。我的第一個田野是在2008年的8月1號,在去年七月中的時候,……裡頭所收藏的蔣介石先生的日記,49年前後的,它是陸續陸續一段一段的打開的。就是在七月中的時候,蔣介石先生哪一段日記才剛剛打開,你可以去看了。所以我第一個田野就是飛到……去看他的日記。到了那裡發現,來自世界各地的歷史學家都到齊了,都在那裡。每一個人都像小學生一樣,背上書包,早上八點半,你就站到那個玻璃門前面去等,等它開門然後你進去。他們像小學生的話,我就像幼稚園大班生,背著書包跟在他們後面,然後魚貫而入,你必須把所有的東西全部放到旁邊鎖起來,因為你不能夠照相,你不能夠複印,你不能用任何的機器,你甚至不能帶自己的筆進去抄,你必須用那個裡面留給你的筆跟紙。在那裡看蔣先生日記看了十五天之後,我回到香港,我決定說,這本書我不寫大人物。大人物不是我的主角,反而小人物才是。那這個大人物包括政治人物,他也包括大知識份子,或者是影響最重大的人。看了蔣先生日記之後,我反而決定從最小最小的敘事去看待那個宏大的歷史。我心裡有非常清楚的知道,我要寫的不是一本學術的著作,我不要寫一本學術的著作。第一個原因是:我只是歷史的小學生,我本來就沒有資格去寫一個歷史的學術著作。第二個,在內戰,或者說1949,大分裂之後的60年的這一個關卡,我自己覺得所需要的這個書,不是再多一本學術著作,而是這樣的一個作品,它最有歷史的基礎,可是它無論如何要有一種文學的魅力,要有文學的像蜻蜓一樣的翅膀,會把那個非常非常遙遠的,生硬的,沉重的,無法消化的歷史,可以用那個蜻蜓一樣的翅膀,可以飛出學者的書房,而進入最普通最普通,平常都不太願意進書店買一本書的人的心裡頭。所以從一開始,我心裡就知道說,好,我希望去下最艱難的歷史功夫,但是到最後,這必須是一本文學的作品。所以這個是大家在最開始的時候就知道的事情。然後就是一個探索之旅或者是探險之旅,因為當我進入叢林的時候,我一進去就看到了,千萬條的羊腸小徑,每一條小徑一走進去,一條岔路馬上出現了。岔路出現你就要決定走左邊走右邊還是往上面走,但是你永遠不知道會到哪裡去。這個四百天,恐怕到了三分之二的時候,我還在那個叢林裡頭非常的焦慮,因為我不知道我找的東西在哪裡,還不知道那條線在那裡,還不知道我到底會從這個叢林的哪一個口出來。所以打開這本書的時候你會看到,第一頁的扉頁寫的是:向所有被時代踐踏、侮辱、傷害的人致敬,以及後面的一首詩。這一個扉頁的完成其實是甚至於十五萬字全部都寫完了之後,回頭再讓自己消化一下,才浮出來的一個東西,寫到最後一秒種。 
    在我跟外界的接觸裡頭,幾乎每一個接觸對我都是一個大大小小的撞擊跟碰撞,我在臺灣,當有人聽說我在寫1949的時候,臺灣人的第一個反應就是說,噢,你要寫外省老兵。我心裡想說,不是啊,不對啊。可是你講不清楚,無法解釋。當我不在臺灣,在香港,或者是見到大陸的朋友的時候,當他聽說龍應台要寫一九四九,他的第一個反應就是:噢,你要寫建國六十年。(笑)。我畢竟還是一個臺灣長大的小孩,我一想:啊,建國六十年,我連想都沒想到這件事情。(笑)。所以這個紅跟藍,他的這個基礎真的是非常不一樣。但是這個兩邊的密集反應都讓我大吃一驚、嚇一跳,促使我真正的去想,那你到底在找什麼東西。 
    我的第一個發現是,如果您看了這本書的前面第一部,它完全是家族史。你會看到美君,就是我的母親,24歲的浙江淳安的年輕女孩、女郎,她在那一種兵荒馬亂、難民如潮水一樣從一艘又一艘的逃難船湧上了碼頭,然後大雨傾盆,她手裡抱著一個嬰兒,丈夫不知道去向,不知何去何從,連一個遮雨的棚子都沒有的那種境況之下。我確實是希望去好好的瞭解一下我的父親跟母親,那個一九四九年,顛沛流離到臺灣的這些人、這兩百萬人他們到底是怎麼一回事,單純的,我就想把他們的歷史搞清楚。但是,我第一個發現是說:慢一點,這兩百萬人(其實沒有兩百萬人,120萬到150萬,我們姑且說是兩百萬人),嘩一下像洪水一樣來到了這個島。可是這個島在當時本身就有六百萬人,你可以看到現在,就是說任何一個國家有大量的移民進來的時候,當地的人都是非常恐慌的,有各種可怕的事情會發生。我現在回想那個時候,六百萬人本來安安靜靜住在這裡,然後你突然來兩百萬人,然後這兩百萬人告訴你說,我是你的統治者,對不起。那種撞擊會不大嗎?不可能,一定非常非常的巨大。更何況,這從天而降的兩百萬人,是剛剛跟日本這個國家打了八年的仗,生死相鬥。可是在地的那個六百萬人,在過去的五十年,已經過了三代人,是讀日本書,講日本話,而且是認為自己是日本人,而且是為日本這個國家以及它的軍隊去效勞的人,等於是兩邊的死敵。就是說那兩百萬從天而降的、潮水一樣湧進來的人不是普通的……。他們除了是難民之外,而且他們的語言你也聽不懂,而且他本來是你的敵國的人。這兩股人在1949年的時候,就這樣突然在碼頭上撞擊了,我怎麼可能只去瞭解我的父母也就是那兩百萬人想些什麼東西,而不去瞭解那在地的六百萬人心裡頭在想什麼事情?有這樣一個第一個發現和撞擊之後,才使得我為了瞭解一九四九,我必須往前推,走向一九四五,而更往前推要走到44,43,42,是這個原因。因此到後面這個書不是大家心裡所以為的那個一九四九的寫法。 
    如果現在回頭去看這本書的話,帶著一點文學的眼光去看,你就會發現說,這本書有三個地方都像一本書的開始。第一個地方是寫1945的上海,當日本戰敗以後,第七艦隊,44艘軍艦,進入黃埔港的那個大的鏡頭,那個很像一個電影的開場。我試過一個那樣的開場,後來想想說,不滿意。有第二個開場,是臺北市的街道圖,它就完全是中國地圖,從東北一直到西南,所以臺北人是每天走在一個兵棋推演圖上面的。走了多少年?走了六十年。那是第二個開場。以那個開場的結構呢,那個書稿,已經送到印刷廠去了,8月4號,已經排版排完了,到了8月8號的時候,我的臺北的好朋友們為我慶祝“出獄”,慶祝“出獄”的那個晚餐,大家七嘴八舌,一直在談論這本書。飯吃完以後,我想,大事不好,我去把那個書稿要回來,已經排好的版毀掉,重新來起。到最後重新來起,你現在看到的版,就是從家族史,從美君,從槐生,從家族史進入。那你要問我說,為什麼會有這麼巨大的改變?因為在第二版到第三版的中間,我又發現,我想要觸及的那些年輕人,他們竟然連“孫立人”三個字都不知道怎麼寫,當他們讀到“黃伯韜”將軍這三個字的時候,他們問我王百濤是共軍還是國軍。當講到徐蚌會戰的時候,他不知道是哪個徐,哪個蚌,或者哪個淮,哪個海。講到說上海1948年的通貨膨脹,那個法幣如何如何的時候,他會說:法幣,那個時候中國人為什麼要用法國錢?我猜想,不行,我可能要更溫柔的帶讀者進入,這本書有這樣一個過程。所以後來才有從家族史進入,從家族史進入後,我第二圈是我的同代人,這個同代人裡邊,包括小人物,也包括大人物。大人物裡頭譬如說,裡頭有馬英九,也有蕭萬長等。可是他們在裡頭,不是因為他們是大人物,而是因為他們只不過是我的同代人而已,就是說,我還活著,他也活著,同一個時代而已。然後再擴展從家族史到同代人到國族史,然後最後的那一圈,說幾個同心人,最後那一圈是世界史,看到德國跟蘇聯的關係,做一個……。 
    我今天想跟大家分享一些的呢,是我做田野的這些過程,家族史的部分,剛才大家在影片裡頭已經看到一點點,有時候我在柏立基學院的寫作室裡頭工作到淩晨兩三點的時候,那個地方靜得有點可怕。所以到工作的後半段的時候,有人開始說,柏立基有沒有鬼故事,我說,我不要聽,你不要告訴我(笑)!我不管它有沒有喔。家族史的部分,大家已經有一點點感覺了。在柏立基學院,深夜裡一個人工作的時候,到六月之前,還可以聽到杜鵑叫,杜鵑叫起來,你沒有傷心的事,你也想哭。我常常有時候半夜裡會嚇到,自從開始寫這本書之後,我回屏東去看媽媽的時間都減少了,然後有時候會嚇一跳就是說,如果因為寫這本書忽略了給媽媽的時間,然後你書寫完了之後,媽媽如果不在的話,你是不是會後悔,你根本就做的這一件事情。所以,有這樣一個過程。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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