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1會客室

梁山好漢有108個, 101會客室請來藝壇「勇士」/「忍者」/「猛人」/資深工作者又豈只101個? 本欄目每月一篇,受邀嘉賓位位舉足輕重又或才智過人,他們將會一個又一個的向各位真情剖白;一個又一個向各位傾訴鮮為人知的人生跌宕,絕對不容錯過!

王墨林 ─── 最火是這樣煉成的

101藝訊 | 2015-04-01 00:00:00 | 分享到

本月紅人  訪談:曲 飛  撰文:劉 靉

王墨林 ─── 最火是這樣煉成的

一個人的人生如何?
無人答到,
但是,隨著歲月的增長、智慧的累積、
知識的增加或無數的跌撞,
人總會──變!
過去的菱角慢慢磨平,
變得圓潤、乖巧、識時務....
但是,
已屆花甲之年的王墨林,
身上仍長滿可以令你流血的刺。
他說:「你不要以為我是一般的人!」

由輕狂歲月走到花甲之年

細小的咖啡枱前,坐著鬚根花白,有點老態龍鐘的被喻為台灣最火劇評人王墨林,滿以為必須以後輩兼低迴的聲浪作出提問,未料,一句「你何解會做太保?」的提問,他的回應不禁令自己欲向店鋪借用小刀暗插大腿,因為自己又不知不覺間墮進表象的陷阱。

「哎吔!你好厲害,這些你都知道?」王睜著一雙圓杏的眼睛,身體也不自覺向前傾斜,聲如「洪鐘」地說著。「我由中學到高中讀過10間學校,不斷的換。換學校及做太保是因為我反抗!」

即使已六十多歲的他,說著「反抗」二字時,那股力量令你相信他轉十多間學校、逃課、離家出走、狐朋狗黨、打交、嗑藥等等等年少輕狂的事,都可以在他身上找到痕跡。

「我從少年時代已有一種反抗,..年青時逃課看電影,看書、雜誌。也會抽煙,也有所謂狗朋黨友的,跟人打架,被警察捉過...。」王斷斷續續回憶自己年少輕狂的點滴,更以《風櫃來的人》及《牯嶺街少年殺人事件》這些一度成為昔日台灣青年人「代言人」的電影來協助解說他們當年的面貌。

促致當年萬千少年輕狂的表現,畢竟跟當年台灣正處於戒嚴年代有關,蔣介石執政時的威權統治,使社會處於一個資訊封閉的環境,即使鄰近地方如韓國、日本或香港的消息,市民也所知不多。但是,王墨林認為封閉不是對人的知識的封閉或壓制,而是對生命成長過程中必須出現的好奇心,對世界的好奇心,對社會的好奇心,全被堵塞了!

「我們的生活環境其實是封閉的,但是,我們自己對世界有很多的想像及好奇,在戒嚴生活很難找答案或找到尋找的管道,那時,環境愈是這樣,我就愈是要找一點點的路。」



在日俄電影感悟人性

他的路就是透過電影、書本及雜誌成為他與世界連系的媒介。「中學時我把很多的時間看小說,那些都是俄國、日本非常經典的譒譯小說。我逃課時又會去看日本電影,電影對我而言是一個很重要對人性及世界認識的窗口。我更通過書本對世界有想像,建立非常完整的世界觀。」

不過,外在環境的影響,也來不及內心那股無名的悶的暴發力強勁。「那時不知道自己內在的追究是什麼,不知道外在的世界是什麼,自己就處於苦悶與尋找的紏結之中,就是通過打交、跟體制、家庭及學校的反叛呈現出來,某程度上也是一種少年時代的絶望,那時,都是為賦新詞強說愁。」

雖然,這些都是年青人成長的必經階段,很多人覺得都是正常不過的事。但是,中國大陸山東出生,後到南京政府工作,隨後跟國民黨跑到台灣從事法律老本行的王墨林父親,卻看在眼內。雖則,王墨林眼中的爸爸不是嚴厲,很兇的人,可是,父親就是一名具有濃厚傳統思想的人,看見這名第二仔的表現,他很不滿意。甚至一天的半夜裏

「我聽到父親哭著跟媽媽說:『養了個孩子這樣的,都不知怎樣向祖宗交待。』我心裏很難受,我從來沒見過一個男人哭成這樣子,他還是我爸爸,我心裏非常難受。」

男人謂,女人的淚水是武器。其實,男人的淚珠更是核彈,至低限度令到浪蕩不羈青年的王墨林猛然驚醒,自己對父親造成的傷痛。於是,他毅然由拒絶受約束、管教、不斷衝擊體制的自己,做了180度的改變,重拾書本,更是到專門講紀律、順從命令,甚至馴養人與體制合而為一的軍校讀書。他說,「我要改正自己。台灣很多小孩子都是這樣,他們隨之改好了。..我覺得自己一生在碰撞的狀態。」



為著父愛甘願進入軍校磨練

孰料,軍校讓王墨林透過知識的增進,對體制的信任度沒升之餘,更跌至負數,更講了5次「作假」表達自己的感受。「因為我在軍校的讀書過程中,發現國家的謊言,都是在作假、作假、作假、作假、作假,我若不曾是在軍校,我不會對國家有那麼的不信任。他們很喜歡做宣傳,每天碰到的都是宣傳口號,蔣介石說什麼,我們便要把它放到靈魂深處去,跟文革一樣。國民黨跟共產黨沒分別,事實上,國家就是這樣子,香港政府不就是也在做宣傳嗎?」王墨林對虛假的厭惡度,更可從他咬牙切齒地豎起手指講著,可見一斑。

但是,蒼天就是奇妙,當他內心不斷交戰,外在的生活亦出現重大變數,間接又把他的人生推向另一階段。年約34歲的他,某日聽到妻子說懷有身孕,這名準爸爸卻沒半點高興,相反,湧上心頭的詞語是「欺騙」。

「她跟我說有孩子,我很生氣,我講說過不要小孩子,我覺得婚姻多了一個欺騙,又多了一個計量,算計在內裏,我覺得真可怕。她用小孩來...那時,我34歲,剛好退伍,後來,我跟她說要離婚。」王墨林承認,整個事情他自己也弄得不清,但是,他就此往日本去。

「我其實不知為何會結婚,但是,就是結了婚,就是覺得要做的事。結婚之後,發現結婚很可怕,意思是你要負一個責任,生活就是以家為主。回家之後,沒有什麼,但是,你會覺得你不能完全過一個自己的生活;另方面,我太誠實,對自己的生命太真誠,雖然,我的生活胡亂過關,但是,我覺得不舒服,覺得有問題,停下來,再思考,我是不是要這樣過下去?可是,我找不到方法。婚姻產生一些問題,爭吵很正常。我不想有小孩子,因為我自己做一個丈夫都不成熟,開始懷疑自己有沒有能力,還要做父親?我更害怕,一個生命創造出來,這個生命會跟著你,你要把生命帶到,哎呀!我自己的問題一大埋,我自己也沒法解決,我怎能?我愈想愈覺得恐怖,婚姻對我來說頗恐怖,它跟你的關係是非常接近,這接近就把你承擔起來,我不是那種上班下班的人。」

王墨林其實就是一個喜歡剝洋蔥的人,要一片一片的洋蔥撕下,為的是要鑽到蔥心,看得清清楚楚,更願意承受傷眼的刺激及淚流滿臉。可是,他卻忘記站在旁邊的人也會因為洋蔥的撕下,淚水同樣往臉上爬。



從婚姻生活中發現自身本質

王墨林自知自己對生命的認真,所以,他沒再婚,更不會鼓勵別人結婚。他更要讓自己的生活跟任何體制割裂,他不會跟一般台灣人般熱衷於討論選舉甚至投票,他更不要使自己跟國家或政府有關係,於是他使自己的生活降到最低毋須交稅的水平;即使國籍,他亦不覺得是什麼一回事,他選擇隨機應變如進入香港,他會寫台灣(中國),往歐洲便寫中國,到日本他則會寫台灣。「我沒有國家、民族觀念,我只有自己存在的。」

王墨林認為孤獨是對自己很好的訓練,「魯迅給我很深的影響,還有尼采,他們對我的影響不是因為他們的學術或思想,而是他們的生命狀態,是一種對體制的反抗或抵抗,這抵抗是來自於他們的存在,可是,這些人都是悲劇。」當追問他覺得自己可悲嗎?他直言:「不可悲。每個人存在都是一個悲劇,只不過,民智未有感覺到。我看見我在香港的親戚朋友時,我感到可悲,他們的價值觀,對人的想像,對世界的想法都很簡單,有時簡單至想的就只是這個小島。你跟他們講,他們不是不懂,就是不想聽。」

魯迅,尼采,以致傅柯的生命都在戰爭狀態,沒有安定的時刻,直視的是人性最脆弱的地方,更要把它一個又一個掏出來。王墨林受到很大的感染,同樣身體力行,可是,他的做法卻與大部份人類的行徑相反,一般人會不斷的把自己的脆弱掩埋甚至自我蒙蔽,王墨林就是要把它一個一個挖出來,要看到人的不可能性。

「人要回到絶對自我的話,這是一種不可能性。人的軟弱不可能讓我們得到救贖。人到最後都是在表演,各式各樣。我是不作表演的。我是找真的人。」

正因為王墨林要求自己活得實實在在,真誠的面對自己,所以,當他看到一些虛假、歌舞昇平、甚或停滯在安舒的狀態的人時,他內心的那團「火」就自自然然地冒起,那管你是誰!

「我已經不想再罵雲門舞集,我已經罵了廿多年了。...你看雲門舞集及優劇場(現稱優人神鼓)不都是一樣嗎?都是死樣子,中國的禪,道呀,講一大堆,好煩,這都跟我一點關係沒有,我完全無法表達現在台灣人的狀態。」



永遠是中、港、台文化批判者

再講連香港文化人也如小學生般崇拜的台灣首任文化部部長龍應台,他的躁動更見明顯,且認為「作秀」就是龍應台的強項。

「台灣的文化部,我很早便批判,龍應台出來我就批評她,我覺得她是作秀,龍應台是非常非常作秀的。我懷疑,她現在做這文化部長做得有點方寸大亂,她不是那塊料,我太知她的脈絡了,因為她太懂寫文章!她往那裏,都會寫當地有關的文章,透過它就可以操作,有人會回應她,寫的觀點都是一般小市民看得懂,因為,她沒有真正碰核心的問題,她也沒有能力去解決真正核心的問題,核心的問題就是體制的問題,不是要重視獨立音樂、戲劇等問題。問題是,為什麼大部份的錢會放在大的藝術團體,你怎對待非主流,體制外的?」

王墨林對台灣的批,並不是麻木甚至偏激,他確認台灣過去並不是一個膚淺的社會,台灣有其可能性,只不過,台灣現在的體制化太強了。

「台灣也有不少劇場人批評文化部門的官員,不過,這些卻都是社會現象。真正的體制問題,觀點,大家沒有碰到。我們學院的知識分子太懶,因為他們的生活太舒服,很多的運動他們都提供不了論述。」

當談到香港是否需要有文化局的存在時,他亦好不客氣地說:

「香港要有,很傻!文化根本就不需要有,文化不需要管理的,你要管就會生出一批被管理的藝術家,你應該打造空間。文化部根本就不是每個國家都需要,英國會把文化及運動拉上;台灣就把文化及旅遊放在一起;純粹管理文化的不是沒有,中華人民共和國就有!美國、日本都沒有。」

討論到政府利用公帑養藝術團體的事,他更顯得無名火起,並道出箇中的真諦。

「為什麼會變成這樣?就是因為政府需要,他們把資源把握然後再分配,這是非常法西斯的,是中國共產黨的脈絡出來。中國共產黨也會給這個錢那個錢,但都是給那些正統的劇團。....付錢買文化的事,在台灣及香港都覺得是非常必然的,應該的,在香港就有九大藝團可以獲得香港政府長期的資助。但是,外國的政府沒這樣的分化,且看英國的文化創意產業如前衛/非主流的發展,他們都獲得保護,就是政府給他們空間,給他們一個發展性,延續性,不會讓他死掉,這就是文化產業的來源。文化創意不是來自雲門舞集或香港話劇團,而是小劇場,小劇場裏跨界別的領域,文化思考。...要有爭議性的藝術,藝術就能跨進一步。」



藝團生存方法在於和社會關係

可是,不是每個人願意如王墨林一樣,選擇把自己的生活水平降到不用交稅的處境,更有不少藝團認為失卻政府的資助,難以維生!為此,他給這些憂慮者一個救生圈。

「那就死啦,不要做藝術了,誰能維生?...劇團能否存在,不在於你能否存在而在於你的運作跟社會的關係,基本上就是你的一種風格,你的風格在那裏?」

遊走多國,常在台灣以外各國或各地論述小劇場發展,且觀賞不同地方的戲劇作品,王墨林坦白地說,台灣本土沒邀請他參與戲劇評論或論壇等公開場合,源於他常批評台灣的藝術文化作品,他覺得這是正常,因為被評者會覺得他偏激,不過,他覺得沒所謂,因為他十分明白自己早已被排斥開去。相反,他卻長年累月跟不同國家或地區的劇團合作,不過,他們都有一個共同點,就是獨力資源,沒有向國家取資助的劇團。

「我跟很多外國團體合作是因為我覺得無產階級應該大團結,更重要的是做到,體制外的交流,非主流的交流。」

與不同國籍的人接觸,便愈發現世界的巨大,若能真情的交流,更可在美學、風格以致表演史上發現因為文化的差異,而出現不同的藝術。不過,王墨林謂,當中卻有一個共同點,就是彼此都有一種非主流的奮鬥感情。

「我喜歡日本小劇場因為我心靈上、文化上對日本比較熟,日本是亞洲國家中現代化最成功,韓國及台灣差得遠。」曾在日本東京勤跑劇院,不斷看能劇、歌舞伎等傳統戲曲,接觸舞踏、寺山修司等前衛劇場導演的作品,更跟著日本朋友走上街頭,走進反天皇、反歧視外勞等各種運動隊伍裏。然而,留學日本的日子裏對其人生最大的影響是,他更內省,重新檢視台灣受到日本殖民主義的影響。可是,他並不是覺得殖民主義都是負面,單是台日五十年的殖民統治,便給台灣留下空間、物件、身體上美學的厚度。

不過,一個硬幣有两面,日本的現代化同樣衍生種種問題,繼而衍生日本人利用小說、電影、漫畫作為媒介抵抗現代化,重新反思現代化。

既遊走多地兼欣賞多國作品,他斬釘截鐵地說,中國有人才,但是,中國的戲很爛,很難找到一齣戲劇、現代舞蹈或現代劇場能夠站在國體上,即使坊間稱許的孟京輝,他並不在王墨林欣賞的名單之上,相反,香港的戲劇工作者如陳炳釗、鄧樹榮及何應豐的名字,他卻諗出來,並謂「他們的作品有風格!」



患癌後了解從有限中尋找生命意義

1991年便成立前衛藝術團體「身體氣象館」,策畫展演多次國內外前衛身體表演,但是,王墨林的工作仍集中自己的老本行,不斷撰寫影評、劇評、舞評甚至出書,在多個作品中,王墨林覺得《軍史館殺人事件》、《雙姝怨》及《原荒》較為重要。、

「當我真正面對死亡的時候,我才發現人真正的問題是,你怎去面對有限的空間的時間?這是我重大生命的功課。」

是的,蒼天再給王墨林另一個功課,就是瞭解死亡,所以,給他癌病!

「我信基督十多年,但沒有深刻的認識死亡,直至我得癌症後,明白死亡是一回什麼事。我開始對生命感受到他有限用期,有低線,我的生命有產的,我的生命就是有限期,我要去面對很多問題,生命就是一個消耗品,我父親已90多歲,但是,我不覺得自己就可以活得那麼久。」王說時,沒半點苦澀,沒半點自憐,更沒因母親因擔憂自己的病症,終因慮成疾,更早兒子離世而感到歉疚。

「妹妹說,母親因煩惱我的健康而致,我沒覺得什麼遺憾。母親自己要承擔對癌症的不了解...我覺得無知是最可怕,這樣生命也賠上了!」

王的冷漠無情,著實不是一般人所明白,正如他不斷的重覆再重覆提醒說「我不是一般人」。是的,王墨林絶不是一般人的思維模式,他的理性及感性是清清楚楚分開,不會混為一談,更重要的是,他清楚要有選擇,所以,他選擇不信眼睛看見的東西,選擇不信耳朵聽到的語言,選擇不願舒泰的日子,選擇抵抗一切的管制,走的絶不是大道,因此,他知道自己面對的後果。

「我當然孤獨及寂寞,生命的本質就是這樣子,它本來就是孤獨,可是,我的孤獨跟你們講的不一樣,我也有很多朋友可以聊天。...我相信什麼?我只相信我的神,耶穌基督,但是,我不會去教會,我信神因為我孤獨,我需要有一個人對話,有一個人告訴我,跟我對話。神有跟你對話嗎?有,怎會沒有?」

有沒有遺憾?

「我活著就是一種遺憾,不只是跟前妻,太多太多的遺憾,前妻不是特別的遺憾。不要用一般人的想法想我!」只不過63歲的王墨林再度喚醒,人不管自己的年紀或是職業或是人生旅途怎樣,只要覺得自己與別不同,就會與別不同。



後記

與一名生命歷程精彩的人做訪問,
尤其是從事藝術工作者,
真心一句,
我又豈會覺得他們是一般想法的人?
倘若是,
他們又豈會在自己熟識的界別裏打出名堂。
宏觀一點,
世界上,哪有两個人的想法是完全一樣?
微觀一點,
哪管你是誰,作為提問者就是不斷挑戰你的思考,
就是要挖出被訪問者的獨特性。
好!
任務完成!

(全文完)  2012年12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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