倪匡 ─── 文字工匠

一枝筆，
可以變成一枝炮，
催毀城池。
但是，
也可以製造奇景，
創造夢幻。
不過，能操這枝筆的工匠，
不多，但是，
倪匡，肯定是其中一人。

全香港唯一全職寫作人

憑著一枝筆桿游走大半個世紀，更令每一代的少年人都有為這枝筆廢寢忘食，追看一個又一個方塊文字的文字工匠，在眾多文學家、作家、小說家、散文家、劇作家等等等，無人敢說倪匡不是代表人物之一。

「我是全香港唯一全職寫作的人，香港那麼多寫作人，就只有我一人是全職寫作，其他的人都有正當職業，寫作只是副業。所以，我一定要寫那麼多，否則如何維生？你得知道香港的稿費很低。」問笑口常開的倪匡，何以能每天寫8000多字的產量，何以有那麼多題材寫作時，他就斬釘截鐵地嚷著說「這是我的專業！」

「這是我唯一謀生的本領，不到你的靈感．．．，我除了寫作，什麼也不懂得做，是一個很蠢的蠢人，是真的，你們不明白。人說「上帝關了門，祂一定要開扇窗戶給人，任何人都一定有種謀生本領，我的謀生本領就是寫作，所以，毋須想得那麼神秘或視作那麼高雅的事，就好似跟掃街的人一樣，拿著掃帚掃街。」

首次聽到一名能膾炙人口的文化工作者，自媲一名掃街的阿叔，提著的筆如一柄掃帚，掃街跟撰文無異。倪匡胸襟之廣，人生閱歷豐富，著實令眾多自以為有識之士感到汗顏。

倪匡心胸之廣，除他相信「天生我才必有用」之外，他也相信與個人的成長背景不無關係。

童工生涯　背誦孔孟

原名倪聰的倪匡，大陸出生，一家活在一張床也沒有的屋裏，縱使父親不是做粗活，而是一間保險公司的普通職員，但是，一家人就是睡在一張很舊的彈弓疏化上。他記得，疏化非常殘窮，彈弓也伸出來，刺到他的屁股。可是，倪匡並沒有怨，還哈哈大笑憶述這段往事。

「我約五、六歲時，已經要出來搵食，當時又沒有綜援攞。我父親也是很年青的時候，已經要離開自己的家庭往外謀生。」家庭生活絶不富裕，但是，專心打理家頭細務的母親卻十分重視文化，利用破爛的收音機廣播孟子及唐詩等古藉的節目，作為孩子們的「老師」，倪匡每次定必乖乖的坐在一旁聽。

「我母親很喜歡讀書，我們年稚時，她已教我們看很多書。她自己雖然沒有什麼機會正式上課，但是，她很喜歡看書，常叫我讀孟子，所以，我到現在仍可背誦孟子數篇。」

孟子外，孔子、莊子等古書，無不是他手中讀物，但是，他覺得最有趣的是……

「最好玩的是莊子，我自己看莊子、老子，我覺得老莊好看過孔、孟得多。莊子老婆死時，自己在唱卡拉OK，幾過癮！」倪匡性格的跳皮，開朗響亮的笑聲，霸佔整個空間。他說，學校圖書館的書早已給他看完，更覺得學校的圖書館十分豆泥。上課時，更不聽課而偷偷看自己的故事書，被老師發現沒收後，他卻說：「老師其實自己拿去看，所以，我經常要到教員室問他看完沒有，提醒他把書還給我。」

不過，只有幾歲的他卻是把頭栽進艱澀的古藉，那些跟自己年齡相若的兒童讀物，甚至小朋友最喜歡的遊戲，他統統沒感興趣。

「我自幼只喜歡看書，我經常到處找書來看，我對兒童遊戲一點都沒興趣，所有兒童遊戲都是爭贏，我對勝與負看得很淡，大家一起玩，我不想玩時，便說「我認輸了！」我從來不跟別人爭勝負，一直都是這樣，有就有，無就算。我不覺得有什麼輸蝕，人出生根本什麼都沒有，何來輸蝕？得唔到的怎叫輸蝕？」

淡泊名利　率性而為

但是，在學校生活時，少不免要過著群體生活，他於是以「避得避，避唔到，敷洐下。」作為護身符，即使今年第三十一屆金像獎頒獎典禮，主辦單位致電欲頒授最高榮譽的終身成就獎予他時，倪匡竟也推搪不要，因為他不想走動，更主動給主辦單位推薦別人領獎，但是，主辦單位未為所動，堅持頒獎予他兼願意作出一切的配合包括專車接送，倪匡於是免為其難去了，就在台上領獎的一刻，台下及電視機前的觀眾屏息以待靜聽他的感受分享，怎料，他僅以10個字「多謝大會，多謝大家，多謝！」敷衍了事。

倪匡對獎項的「淡泊」，不少人還以為跟其過去得獎無數有關，殊不知性格坦率的他立即說：「我一生從來沒得過任何的獎項，這是我唯一的一個獎項，我由細到大，從來沒得過任何獎項，很奇怪！很少有這樣的人，你小學時總會有張獎狀，但是，我什麼都沒有。我頒獎無數，但是，從來無試過得獎。」

倪匡覺得自己毋須由別人表揚，因為他十分清楚自己有眾多書迷，這點對他來說已是一種褒獎；再者，他深信事只要做得好，稱讚自然而至。

「我經常笑幾類人是最可憐，一類是無讀者的作家，一類是無學生的教授，他們是最可憐因為他們都是自己跟自己講話，自己覺得好，但是，沒有讀者，有鬼用？什麼獎也是假的。．．．有好多作家根本無讀者，但是，他們卻自封為作家。在這些人的眼目中，我不是作家。」

自幼與書為伴，飽讀傳頌千古的經典古籍，不過，倪匡最喜歡的始終是歷史書，因為他喜歡看人性！

「我對政治有興趣，不過，不是參加，而是旁觀。很好看，單是薄熙來的事件，已經很好看，好看過電視劇或電影。人性始終如一，沒變，個個人都為自己打算！我喜歡看歷史書，你看時便知道人性是怎樣。」

中國歷史幾千年無變過

因而，他也忍不住把中國歷史裏一些人物也放進自己的小說裏，如毛澤東、鄧小平甚至江澤民都有，可是，他講，他們既不是主角，也不是奸角，尤其是毛澤東。

「我好尊敬他，我對共產黨第一代革命家好尊重，那一派的人好了不起，有理想，有理念，不怕犧牲，肯實際去做，組織力強得很，現在中國大陸就是沒有這樣的人，如果有這批的人，現在統治階級這麼腐敗早就被人推翻了。」

不過，倪匡為毛澤東的功過，劃分得很清楚，對於毛澤東誘發的反右運動、文化大革命等事情，倪匡斬釘截鐵地說，那是他得到天下之後發生的事。

「毛澤東是一名一無所有的人，開始進入社會，到他做了皇帝，前後不過三十年，你反觀香港在三十年的光蔭裏做出什麼來？毛澤東真的一無所有，鄉下仔一名，但是，他組織能力十分強，又能令每個人都怕他，為什麼？真奇怪！」

毛澤東做了「皇帝」後，你覺得他怎樣？

「歷史上，每個皇帝都是一樣，中國歷史都是不斷重複，中國現在的盛世跟盛唐、盛漢，完全一樣。每名皇帝都想下面的老百姓是奴民，中國歷史幾千年無變過，不斷在重複。」

飽閱歷史兼洞察世情，倪匡坦言，自己對人無信心，盡量減低與別人發生利害關係，寫自己喜歡的文字，保持自給自足，因而換來眾人都喜歡他的效果。

只喜歡看書的他，並沒因此而養得一幅奄尖苛刻的態度，對別人的文字評頭品足，不過，倪匡坦言自己看書有一個要求，就是讓他感興趣，因為他明白人的壽數有限，書沒可能看完，故此，人一定要揀自己有興趣的書看。

老馬識途救出絕境

以「有涯隨無涯」，倪匡深明「殆矣！」不過，感悟生命短促，相信跟其經歷過「無命」的日子有關。1951年，倪匡初中畢業後以十六歲半之齡進入華東人民革命大學受訓3個月，之後，他參加中國人民解放軍和公安幹警，先後參與「土地改革」、「治理淮河工程」後至蘇北、內蒙古墾荒。孰料，他在中國大陸這片大江河山的足跡終要劃上句號。

「五月八日或九日，離開蒙古，當時仍是下著大雪，我一個人獨自在茫茫大雪中，騎著一匹瘦馬行，我即使到今天，仍不時在夢中見到那時的情景。那匹馬是我的同事給我偷來讓我逃走。當時，我根本不辨方向，他跟我說，望著北斗星方向往北走，但是，天下著大雪根本看不到星，最終，我也不知往那方向走，毫無目的走著。慶幸，那匹是老馬，真的是老馬識途，牠成功地把我帶到一處有光的地方，那地方是一個很細的火車站，當火車到，我二話不說跳上火車，即使朋友叮囑他往北走，北方的蒙古人會收留他，但是，陰差陽錯的是，那輛火車往南走，他一直走，最終目的地來到香港。我好相信命運！當時，自己完全拿不定主意，完全靠命運。」

倪匡保命逃亡，源於他與數名小兵抵不住嚴寒天氣，靈機一動便跟幾名士兵合力把小河上的木橋拆下，生火取暖，結果被書記指「破壞交通工具罪」；再加，他偷偷飼養一條狼狗，而狼狗又咬傷軍中的大隊長，兩罪合上，他自知足以囚禁多年，於是，在朋友的勸慰下，他只有逃！

由騎馬，轉坐火車，再搭船，跟住走3個月的路，他終於經澳門到達香港，時為1957年，問他期間如何避過官兵的追截？如何捱得過飢餓？他簡單一句：「煮到來就食。」講得容易，但是，箇中的苦不是任何人可以熬過，據悉，他多次靠吃老鼠、螞蟻、棉花等物充飢，當要過邊關檢查站時，他則利用自己的雕刻工藝成功瞞天過海。

「我逃命時，沒有想過要返回上海，已出來了豈會再返上海？傻的！那麼辛苦來了，還回去？我差不多是唯一一個人，離開了中國六十年也沒有回去的人。有很多人勸我回去看看，看看它怎麼樣？我說共產黨就是這樣，有何需要？」

大國崛起　人民未共和

不過，中國的確變了很多，更有大國崛起之勢，更成為全球第二大的經濟體的國家，可是，民間亦同時傳來種種的批評，認為人民現時只著重金錢，因而導致中央政府極度擔心，著力宣傳及培養人民素養。未料，這名受過中國共產黨教養的文字工匠聽罷便迅速地說：

「中國政府還有臉容講人民素質差嗎？若不是他自己素質那麼差，人民素質那會差？中國共產黨六十年來弄到中國人民雞無鴨血，他還有面說中國人民素質差？全部都是他的問題。全部都是因為他專權獨裁統治的關係，弄致人民的素質如斯狀況。人民跟本不是人民，他們是奴民。中華人民共和國，那有共和國？那有人民？十三億奴民，受共產黨統治，素質怎會不差？一定差。」

「現在，其實也有變，變得較以前壞很多。以前，共產黨有革命理想，想窮人翻生，現在那還有窮人翻生的事？現在，最壞的是金權專權統治，跟過去帝皇統治的一模一樣，且變本加厲，越變越壞。」因此，諾貝爾和平獎得主劉曉波因撰寫及提倡「零八憲章」而被判入獄，倪匡說，這結果是「理所當然」。他更補充，劉以外，還有很多人被囚。

不過，两岸四地近年間普遍流傳一個講法，直指現代人的閱讀能力弱，現時鮮有人拿著一本書看，看的多是圖象或動漫，倪匡對此變化卻感到不以為然。

「一個時代有一個時代的人的愛好，現在是動漫的時代，你強行干涉是沒有用的。你不喜歡可以不看，這是自由選擇，沒有機關槍指著你迫你看。年青人喜歡看，你為何不准他看？你自己不喜歡就不准別人看？這些人的想法很古怪，你看不順眼就不要看，鬼要你看？」

他認為，每一個時代有該一個時代的媒體，若某媒體不適合某時代，它根本不能存在，但是，它仍可存有，背後有其道理，故不能貿然把不同媒體或年代互相比較。

倪匡在近十年間鮮有曝光，可是，每次見他在報章或電視中露面，他總是一張可成功感染別人的笑臉，他謂：「我不覺得世界上有什麼事不值得自己不開心，奇怪。開心與否，是你自己腦部決定，你為何決定不開心而生氣？天下哪有樣樣事都合自己心意？你想做的事，你就遷就人，你不想做的事，你就不要遷就人，非常簡單的事，世界上簡單的事被人搞得複雜哂！」

即使，今屆特首選出後，坊間引起眾多激烈的異議，但是，在倪匡的眼中，這些聲音都是奇怪。「梁振英也好，梁振美也好，個個都是北京的傀儡，有何不同？我不明香港人為何那麼激動。坐在這個崗位上的人都是工具。」

「宅男」祖宗不怕死亡

不過，人生總有低潮的時候，古靈精怪的倪匡坦言，過去整年間，是人生的低潮，因為病足一年，不過，他隨即又發揮自己的正能量，「從好的方面想，現在康復了，幾好？．．．每事都有两面看，視乎你從那方面看。」

常抱持樂觀的心境，令到倪匡饞嘴的本色一直無變，他說自己即使有病痛，但是，仍沒有戒口，吃肥肉、動物內臟甚至雞皮，「好食的嘢，你自然精神愉快，身體自然健康！」

你不怕死亡？

「死亡有得怕嗎？死亡一定到來，你會否怕太陽升起？傻的，怕死的人是天下最傻的人。死亡是必然發生的事！我怕病，怕痛，怕痛怕到死，打針叫救命，醫生也嚇到傻．．．不過，我沒有遺憾，我好滿足，隨時死到不知多好。」

那你怎看快樂？

「這問題太深奧了，你要問上帝才可。你靠近上帝你就得到答案。」

你覺得自己的快樂是什麼？

「我的快樂就是快樂，無得解釋。一個人要做自己鍾意的事，很難。但是，你不做自己不喜歡的事，那就比較簡單。你明不明？不做自己不鍾意的事。有什麼事我不鍾意？好多事我都不鍾意，如我不喜歡逛街，不喜歡入戲院看戲。我喜歡臥下不動，所以，越來越肥。現在有個新名詞「宅男」，我是「宅男」的祖宗！」倪匡能感染別人的笑聲再度發揮功力。

後記

跟妙語如珠，古靈精怪的作家做訪問，而這名作家更是一度令自己日以繼夜，夜以繼日追看他的推理科幻小說，手心自然冒汗。

俗語有云：「咁近城皇廟，都不求支好簽？」，跟前就是一名與文字一輩子為伍的文字工匠，豈不問他有關寫作的心得？常說寫東西很隨意的倪匡終一臉正經的說：

「有志於寫作的年青人，需要先看書，因為人腦跟電腦一樣，你要輸入資料，才有資料輸出。你要不斷吸收知識，再把知識融會貫通，沒有人可以避免。」

「我看書只花5分鐘便決定是否繼續，當中的要訣是，作者在寫什麼，句子是否通順，有沒有諭意，有沒有人物，這人物是否生動，躍然紙上？」

即使雞零狗碎的事，只要，文字修辭好，倪匡說，他也會把整本書由第一頁翻到最尾一頁。不過，唯獨西方的小說卻令他感到頭痛，「囉囉唆唆，不知在講什麼，同我的腦電波完全接不上軌，頻率不一，人與人交往也是一樣，話不投機就半句多，頻率不一。」

還以為，這位產量豐厚，讀書無數的老頑童，家中的藏書量可媲美圖書館，孰料，他說家中的藏書很少，不過，都是終身可讀的書，當中包括金庸整套的小說系列、蜀山劍俠傳、天意、水滸傳、紅樓夢及金瓶梅及聊齋，「我最近買了金瓶梅明朝木刻板的影印本全套，九十元，我暈了，笑到我死，還有那麼平宜的書？真的過癮，多好看。」

不拘小節的老頑童，再加上，他直率的性格，手心的冷汗很快被抹去，不經意的變為捧腹大笑泛起的汗水！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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