港人字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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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專輯:香港文學的收集與編彙】編寫香港新文學史的凌思斷片

許定銘 | 2015-12-28 14:45:24 | 分享到

 憑甚麼為香港文學寫發現「綠洲」史?

  【港人字講:許定銘】「沙漠中有綠洲」,寫下這幾個字我停了筆,後面應該用問號還是感嘆號?我在香港生活了六十多年,一直感受到一般社會大眾都把香港視為「文化沙漠」,甚至有不少人認為香港是沒有文化的,更何談「文學」?作為一個熱愛文學的文化人,我常為此感到悲哀!

  我是反對「香港沒有文學」這種說法的。我認為「沙漠中有綠洲」應該用感嘆號,因為任何一個沙漠都應該會有綠洲,它未被發現前,旅人總是感到失落、悲哀、沮喪,一旦在茫茫的黃海中發現了綠洲,自然驚喜而慨歎。被稱為「 文化沙漠」、「沒有文學」的香港,其實是有文學的,只是「香港文學」一直埋在突飛猛進的商業環境背後,未被發掘及呈現出來而已。

  香港這塊未被發現的文學綠洲,是在1984年,中英發表聯合聲明,1997後香港會回歸中國起,才被內地學人重視的,大量有關香港的書籍湧現,連「沙漠」的新文學史也陸續出現了好幾種。

  一向不被重視的「香港文學」,連本地學術界也資料嚴重不足而不敢動筆修史,那麼,遠在內地的學者是憑甚麼資料寫成「香港新文學史」的呢?

  我把那些倉促成書的文學史仔細地翻閱後,發現大部份內容都非常接近及不夠全面,它們多以一九四九年後作為起點,事實上,香港一九四九年以前,新文學運動已非常蓬勃,五四新文學運動很快已傳到南方這蕞爾小島,一九二○年代侶倫與好友等組文學團體「島上社」,文學期刊《島上》、《伴侶》、《紅豆》等的出現,即是最好的證明。寫香港新文學史,以一九四九年開始,是絕對不理想的。至於寫到哪一年,以一九九七、二○○○或更後作終結,是值得商榷的問題。

  我說有些內地學人編的香港新文學史不夠全面,不是胡言亂語,據知情人事告訴我,某些內地學人來到香港,躲到大學圖書館去,苦苦埋首幾個月,一部堂而皇之的文學史就面世了。這等於一名廚師走進人家的廚房裡,見到甚麼就煮甚麼,即使廚師廚藝了得,也會因材料普通而煮不出佳餚美食,何况我們希望見到的是級數超群的盛宴名菜?更何況他們完全不知道,過去幾十年,知名學院中的學人大多輕視新文學、流行文學,圖書館內的藏品相當貧乏,可能連真實情況的一半也反映不出,資料如此貧乏,怎能寫出與事實接近的文學史?

砌作殿堂基石的造磚者

  有見及此,一些有識的學者們早在一九七○年代已開始搜集資料,希望憑個人的能力將原始史料收集,即使自己沒時間使用,亦希望為後來者鋪路,讓他們能有所依從。此中最為人所知的是香港中文大學的盧瑋鑾(小思)教授,她是最早有目的地搜尋香港新文學史料的創墾者。一九七○年代中期,我在灣仔開文史哲新舊書的二樓書店,「三益」就開在馬路的另一面,日日有新的舊書到,我一日跑兩次,專收集一九三○年代的新文學創作及香港新文學舊書。那時候,小思常來,每有香港新文學作品及史料之類,她一律不計價錢盡收,買得好書不少,我印象中較深刻的,是劉以鬯的長篇小說《圍牆》(香港海濱圖書公司,1964) 和馬蔭隱的詩集《旗號》(香港生活書店總經銷,1948),這兩本書相當罕見,此後的三、四十年,我從未在舊書店中見過第二册,倒是在舊書拍賣會中見過一次《圍牆》,拍賣價在五百元以上;在全國性的拍賣會上見過《旗號》,價在千元以上,亦迅即為人搶去。

  經數十年之努力,小思的搶救香港新文學史料工作已告一段落,退休前把搜集所得盡捐香港中文大學,成立「香港文學特藏資料庫」供後來者使用,實在難得!小思自稱為「造磚者」,意思是她搜尋生涯所得,只是造成了一塊塊紅磚,期望後來者利用這些磚塊建成香港文學的殿堂,因她明白到如此艱巨的工作,決不是個人三幾十年間可完成的大業,必需代代相傳才可有所成就,如此胸襟,令人佩服!

  事實上,小思在搜尋資料造磚的同時,她已在利用那些資料默默地砌作,與鄭樹森、黃繼持合編的《香港新文學年表》﹙1950—1969﹚﹙香港天地圖書,2000﹚,指導學生們編的「舊夢須記系列」:《經紀眼界——經紀拉系列選》、《犀利女筆——十三妹專欄選》、《醒世懵言——懵人日記選》……,和近年正埋首努力的《香港文化眾聲道》等,已是有系統的實實在在史料,她不單單是在造磚,而是在籌建殿堂的雛型了。

  除了小思,香港大學孔安道圖書館的楊國雄也是很早就開始收集香港文學史料的有心人,一九七○年代我逛三益舊書店的日子,也常見他埋在書堆裡苦苦翻尋,他搜尋的主要是晚清至民國時期的香港文化報刊,那些珍貴的史料其後就存在館內,而他自己則利用所得,寫成了《香港身世文字本拼圖》(香港各界文化促進會,2009)和《香港戰前報業》(香港三聯書店,2013),都是編寫香港新文學史的重要資料。

  也斯在嶺南大學主政時期,也曾用心為學校圖書館專心搜尋過香港新文學史料,可惜他開始得太遲,好書多已為愛書人藏諸高閣,收穫似乎不大,我未見過藏品,不敢斷言,估計會比「香港文學特藏資料庫」和孔安道圖書館遜色。

  還有不能不提的,是香港中央圖書館的閉架圖書庫,此館在中環大會堂時期我常去,安坐館内一本一本借讀,不能帶走,雖不「過瘾」,卻是好過無得讀。當年我覺得它是中國一九三○年代的珍本遠遠多於一九四九年後的港版作品,其後搬到銅鑼灣中央圖書館後,似乎很難借閱珍本,我近年有幸進「恆温藏書庫」內參觀過一次,見一九四九年後的史料增加了很多,印象深刻的是有不少徐速的藏書,估計有些文化人逝世後,有心人士會搜得他們的藏書捐到這裡,若如是,中央圖書館的閉架書庫應是一處深不見底的珍本寶藏,只是不易得進,引以為憾!

  以上所述全是圖書館內所藏的史料,如果你有條件,便可隨時使用。至於私藏的又如何?

  私人藏書是無法估計的,就筆者多年來的觀察,林冠中、鄭明仁、吳萱人、馬吉、黃仲鳴、許定銘等人,手上所藏香港新文學史料應該不少,此中林冠中搜集香港舊書多年,曾接受報刊訪問,家居九成被書佔據,全屋只有小走廊作通道可供人走動,完全無法作其他活動,後來索性在外間買了另一層樓,才能安置藏書,據說他所藏全與香港文學有關,相當可觀。退休報界老總鄭明仁搜集與香港有關的史料是近五六年間的事,重點在文化與報業有關者,尤其喜藏簽名本,所藏必需用一層近千呎的樓宇來安置,他接受訪問時的標題是<你講得出的作家,我都有簽名本>,人站在書堆中,滿足且陶醉,認真不簡單!吳萱人的藏書有多少?藏在哪?沒有人知道!我只知道每次當我寫有關香港文學的文章遇到困難,問他有沒有某某的書時,他總可以在三幾天內把書借我,以解燃眉之急,尤其所藏一九六○年代香港文社及當年文藝青年的著述及創作,數量應無人能及,單看他兩本有關文社史料的著述:《香港七十年代青年刊物回顧專集》和《香港六七十年代文社運動整理及研究》 ,藏書可見一斑。近年在網台上崛起的馬吉,是香港藏書界突然冒起的異軍,據說他特別愛藏詩集,在拍賣會上數千塊搶罕見的詩集簡直似狂風掃落葉,而他網站上的「香港文化資料庫」上所刊有關史料甚具實用價值。

  從一九六○年代文社運動湧出來的教授作家黃仲鳴,在香港報界打滾數十年,由編新聞做到老總,對香港報紙上非文非白的奇趣文體有濃厚興趣,一早着手收集與此有關的報刊及單行本並專心鑽研,其博士論著《香港三及第文體流變史》(香港作家協會,2002)及其後的《一個讀者的審查報告》(香港大文出版社,2009),都是論說香港俗文學的專著,近年更編了《香港文學大系(1919─1949)通俗文學卷》(香港商務印書館,2014),成績斐然,全是得力於早年已開始搜集罕見舊書的成果。本來最有機會搜集大量新文學史料的,是一九七二至一九九二都在開書店的許定銘,可惜他早年的藏書重點只放在台灣現代文學及中國一九三○年代的文學作品上,他總覺得:人既然在港,不怕收不到香港文學,還是專注較遠一些的好。絕對想不到的是一紙中英聯合聲明後,內地學人及世界各地學者紛紛來港搶購此地的文學書,轉瞬間書價突飛猛進,甚至缺貨。到公元二千年他從海外歸來,一頭栽進舊書拍賣會去搶貨,經已為時頗晚,收穫微薄了,可幸他還有點門路,又肯北京、上海的飛來飛去,多年來也薄有斬穫,憑藏書寫了《愛書人手記》(香港天地圖書,2008)及《舊書刊摭拾》(香港天地圖書,2011),收集不少與香港文學有關史料,發表了幾百篇還未結集的書影配圖短文,也算造了兩三塊磚。

  除了以上的搜書者、藏書客,近年研究香港新文學的學人也不少,碩果累累,如:

張詠梅的《北窗下呢喃的燕語:力匡作品漫談》(香港自印本,1997)
陳智德的《三四○年代香港新詩論集》(香港嶺南大學,2004)
關夢南的《香港文學新詩資料彙編(1922-2000)》(香港風雅出版社,2006)
劉麗北的《紋身的牆──劉火子詩歌賞評》(香港天地圖書,2010)
關夢南的《香港新詩:七個早逝優秀詩人》(香港風雅出版社,2013)
李洛霞和關夢南合編的《香港六十年代青年小說作者群像》(香港風雅出版社,2013)
陳智德的《地文誌:追憶香港地方與文學》(台北聯經出版事業公司,2013)

  這些具深度的研究,都是很有份量的「磚」,是編寫香港新文學史的實用資料。上面寫的這些書人書事,羅列了不少有關文學書籍,目的在指出「羅馬不是一日建成的」,要建成香港文學的殿堂,要編寫出有水平的香港新文學史,必需要有一群人默默埋首造磚、組磚,最後才可由建築師領導一塊一塊的砌上去,才能見到成果。還特别指出一點:香港政治及經濟地位特殊,過去幾十年,世界各地的學者及圖書館均可前來搜尋有關著作及史料,有很多珍品早已散到全球各地的角落去了,如果有人現在才開始搜尋史料,恐怕早已錯過了最後列車,我有個奇異的想法:若能把上面提及的藏書庫及愛書人的書集中一起,組成一座史料館,肯定容易成事,只是誰有這樣的能力呢?

編寫香港文學百年史的鉅著

  經過多年的努力,最近這兩年終於出現了由孫立川博士主編的「香港當代作家作品選集」和陳國球、陳智德主編的《香港文學大系(1919─1949)》這麼大部頭且有系統的書系出現,有人肯資助這麼巨大的出版計劃,真是香港文學界的盛事

「香港當代作家作品選集」預計出版約二十種,入選的作家有劉以鬯、羅孚、曹聚仁、葉靈鳳、侶倫、黃谷柳、高旅、也斯、董啟章、崑南……,希望老中青、左中右等作家均包含在内。每人選本二十多萬字的選集,讓愛好文學的讀者可一次過讀到同一作者的代表作,同時也可方便研究者用選本去初步了解作者,進而深入探討,免卻左鑽右探都無法讀到同一作者的大量作品而苦惱。

  不過,想要動筆寫香港新文學史,單單讀那二三十個作家的作品就可以了?這簡直是笑話!

  我以為:要寫香港新文學史,最理想的年代應該由一九一九寫到一九九七,期間涉及近八十年的史實,以此寫一套文學史,似乎年代跨得太長了,不妨把它劃分成三個時期:  

上編:由一九一九至一九四九
中編:由一九五○至一九七九
下編:由一九八○至一九九七

  如此劃分自有根據:上編寫的是新文學運動開始至香港社會大改變的前期,這參考了《中國新文學史》的現代時期編法;中編寫的是大量文化人南下香港,使文壇產生左右對壘及一九七○年代的昇平進展;下編寫中英聯合聲明出現前到香港回歸的文壇變化。如果有人覺得還不夠全面,不妨再補上一九九七以後的補編,那就是「香港新文學的百年史」了!

  要編寫的時間那麼長,香港文壇上出現有份量的作家怎會只有二三十人?我們期待着可作為重要參考的「香港當代作家作品選集」,能一輯一輯地出版下去,起碼要超過一百人才有所憑據。

  「文學大系」一向都是編寫文學史的重要依據,陳國球、陳智德主編《香港文學大系(1919─1949)》的出版,顯示香港文學已可進入編史的階段了,雖然它只涉及一九一九至一九四九年間,亦即是本文提到的「上編」時期,不過,我可以肯定的是:只要上編出現了,中編及下編自然會很快冒出來。說不定不久的將來,《香港文學大系》的第二輯、第三輯亦會陸續出現呢!

  《香港文學大系(1919─1949)》採取趙家璧編《中國新文學大系》的型式,卻在小說、散文、詩歌、戲劇、史料等卷以外,加上了《舊體文學卷》、《通俗文學卷》和《兒童文學卷》,此中最具創意的是《通俗文學卷》,黃仲鳴在卷內導言中把言情、武俠、社會、偵探、科幻、粤謳、天空小說……等流行於民間的通俗作品,均視之為「俗文學」,亦即是文學之一種,卷內收入大量罕見的創作,此舉前無古人,甚合我意。一直以來,流行作品算不算文學是香港文學界爭論的重點議題,如今《通俗文學卷》在《香港文學大系》中出現,正好肯定了:通俗作品也是文學。

  很久以前有一次跟司馬長風討論新詩,他的意見是:新詩不一定分行,寫得好的散文就是詩。以此引論,寫得好的流行作品就是文學作品了,僅為小眾接受的嚴肅作品被收入文學史,受大眾歡迎的武俠、言情、驚險、歷奇作品為什麼不能入文學史?我樂見金庸、梁羽生、三蘇、倪匡、亦舒……等的流行作品將在香港文學史上佔有一定的位置!

  時至今日,我們已有了無數具份量、有深度的「磚」,也有了「香港當代作家作品選集」和《香港文學大系(1919─1949)》,香港肯定已不再是「文化沙漠」,是一處蓬蓬勃勃,充滿生機的文化綠洲,屬於我們自己編的文學史的出現,指日可待!【101】

──2015年10月

作者簡介
許定銘在本地從事教育工作40年,開書店20年,畢生與書結緣:買、賣、藏、編、讀、寫、教、出版,八種書事集於一身。

編者按
編彙《香港文學大系》的出版是香港文學劃時代的事件,為香港文學修史奠下的基石。本專輯配合香港文學評論學最近辦「香港文學有故事」系列講座,探討香港文學史料收集與編彙的重要與成果。第一篇由著名藏書家許定銘縷述本地文學文獻的蒐集者的成績和貢獻,一洗大眾以為香港無文學的偏誤。題目為編者所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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