港人字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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香港的出路:以虛構小說穿越歷史對抗當代 ──王德威論《建豐二年》、《龍頭鳳尾》、《田園誌》

吳美筠 | 2016-10-06 14:34:16 | 分享到

 香港的文學空間太值得珍惜

  【港人字講:吳美筠】作為「現代與古典的相互穿越:故事新編與理論重建」國際研討會(註1)的首輪發言論文,來自哈佛大學東亞系暨比較文學系的講座教授王德威講的竟然是三篇香港最近出版的小說,以震撼中港以致海外華人及漢學家的視野之論述,說明香港文學的超凡價值。他認為「香港作家如何藉小說介入現實最值得注意。」際此回歸整整二十年,媒體出現更多完全裸露在公眾連串的赤鬥,「五十年不變的承諾言猶在耳,種種改變早已令人一夕數驚」。(註2)一般政治性小說採取寫實主義,面對所謂寫實主義的思考。根據王德威教授的論述,小說的虛構性是有所指的,是通過顛覆想當然的習慣。文學與歷史的書寫不一樣,文學的書寫可以關於現在或未來。他的論述揭示了香港文學的空間有驚人的價值,太值得珍惜了!香港承繼中國文化傳統的主流,又對文化有另類(alternative)想法,在全球文學書寫環境裏無可替代。

  任何社會無論歷時短或長,也必須有強烈的說故事方法。漢娜‧阿倫特(Hannah Arendt)指出敍事是「創造公民領域,奠定歷史意識的基礎」。王德威教授文章裏提到三部作品:陳冠中的《建豐二年》、馬家輝的《龍頭鳳尾》和黃可偉的《田園誌》,都是這兩年內出版的近作,「作者並非專業作家,他們的寫作技巧未必面面俱到,甚至充滿形式和理念瑕疵」,未必列入所謂經典的殿堂。但「在他們筆下,『小說何為』這樣的命題有了新解,以小說對抗當代!」

想像與歷史的爆發點對話

  三部作品中,《建豐二年》在港台兩地最為矚目,王德威的論文提及陳冠中曾是70年代香港的激進分子,「多年兩岸三地的經驗讓他評論世事,洞若觀火。香港回歸前後,陳冠中從小說創作找到干預歷史的形式。」《建豐二年》寫「烏有史」,其實針對「烏托邦」而生,兩者皆天馬行空,充滿想像,卻能「讓讀者拍案驚奇的卻是與現實語境的對話。兩者一以空間,一以時間,介入現實,因此產生似是而非的對比、遐想、批判可能。」(註3)烏有史更邀請讀者思考歷史,歷史不是誰說了便算。陳冠中借信而可徵的史實,虛構「如果What if」重來一次的引人入勝的情節,或許讀到受迫害的知識分子摘諾貝爾獎,廣州有麥兜崛起於大眾文化,讀者會在虛實之間尋找到發洩的快感。

  整部小說的時間敍事起點包裹在1979年12月10日這時刻,正史上是台灣高雄發生美麗島事件的同一天,也是台灣民主運動的轉捩點。這歷史關鍵時刻正是班雅明(Walter Benjamin)對現在的觀念,呈現過去,執著記憶某一危險時刻的爆發點,恰好就是歷史召喚過去的神秘力量。所謂「以古搏今,爆發成為現在的關鍵時刻」。王德威文章推論陳冠中所謂的爆發點──於今日的香港,會否已由六四時件推移到雨傘運動,又是另一場敍事想像了。

傳奇道出特區的誘惑與兇險

  第二部提到的《龍頭鳳尾》,全書充斥著賓周充血、通奸、亂倫、群交、性虐待的描寫場面,充滿粗言穢語,不斷挑戰讀者的道德尺度。作者馬家輝是社會學博士,正任教於香港城市大學中文及歷史系,過往長期從事媒體及寫作的工作。王德威這樣形容這部小說:「面對特區的風雲變幻,他顯然認為只有傳奇而非歷史才能道出其中的誘惑與兇險。《龍頭鳳尾》回顧香港淪陷一頁痛史,這段歷史卻被嵌入一個黑社會故事裏。」小說敍述香港淪陷時灣仔一群黑社會江湖人物的遭遇,夾色情鬥爭的書寫,當中更涉及一名洪門堂口「龍頭」老大和另一半「鳯尾」殖民地英國情報官一段不可思議、令人矚目的斷臂之戀,當中不難看出這段情「投射了百年香港華人與英國人的愛恨交織的關係」。馬家輝曾經在灣仔居住,當中回顧香港史的一段似收採自真實的經驗。王德威教授拆解小說時,以江湖會黨的角度看待歷史轉折,認為以往香港寫作的情色符號多以女性(尤為妓女)為主,馬家輝所強調的男性之間的政治和欲望糾纏角力才是香港本色。小說中寫江湖大佬發跡,似取源於黃谷柳(1908-1977)的《蝦球傳》,這部小說寫的是主角跑江湖由黑道到加入游擊隊的經歷。

  如果談論到道德和政治的二律悖反關係,用同志愛隱喻政治關係,前有六十年代姜貴創作的小說《重陽》。《重陽》寫國共裂變前合作期間的怪象,當中「凸顯兩個男主角洪桐葉、柳少樵的曖昧情愫,以此影射國共各懷鬼胎,卻又『同性相吸』的關係」。不同的是,馬家輝這部小說更加言情,更加大膽。香港淪陷時期與九七之間如何巧妙聯類?王德威在6月18日《明報‧世紀版》發表過一篇原題為〈歷史就是賓周〉的文章,文中說:「我以為《龍頭鳳尾》之所以可讀,不僅是因為馬家輝以江湖、以愛欲為香港歷史編碼,更因為藉此他點出綿亙其下的『感覺結構』。那就是秘密和背叛。這兩個詞彙不斷出現,成為小說關鍵詞。在書裏,秘密是香港命運的黑箱作業,也是種種被有意無意遮蔽的倫理情景,或不可告人,或心照不宣,或居心叵測。相對於此,背叛就是對秘密的威脅和揭露,一場關於權力隱和顯、取和予的遊戲名稱。」相信《龍頭鳳尾》比上述兩部小說更陰暗更莫測,直等到男男情人攤牌,一切繁華殆盡,砲火下摧毀的不止人命錢財,更是一段情和人的忠誠,剩下的只有戰火下的廢墟。

在社運與退隱之間躊躇的知識分子

  陳冠中和馬家輝是文壇所熟識的作家,出身香港中文大學中文系的黃可偉則更為年青,不入主流文壇的眼目。王德威選取《田園誌》立論,因當中投射出對香港過去一些想像,青年對社運的參與革命者的行動亦有掙扎。小說取材自菜園村事件,主角是過氣的社運分子,見識過抗爭的激情與挫敗,受到抑鬱困擾,寧願退隱田園小村。可是因高鐵而又再之被牽扯入社運抗爭中。可是人物「懷疑強權下的抗爭是否有效」,「懷疑自己作為知識分子在思想與行動之間取捨的兩難」當中主人翁又愛上女性社運成員,同對所謂居住正義等議題所涉及的複雜人事。王德威批評「作者敍事技巧寄人物構造上更有力有未逮之處」,不是董啟章那種作家,這部作品也不是成功的小說,但他代表香港年青作家對小說可為社會做甚麼的思考。

  為小說撰序的曾瑞明是作者的同窗校友,也是詩人及作家,他在序言提到這小說沒有偉大人物,不是育成小說。值得注意的是,序言一開始借南方朔〈所謂知識分子〉開腔,說明用「自大、不可一世、言行不一」這些字眼(即使或許是事實)批判左翼知識分子對理解他們在想甚麼沒有任何幫助。反而,他們處於甚麼處境有甚麼弱點、出路、能量才更值得關注。這份關注使曾瑞明理解黃可偉的小說,即使對某類知識分子批判,也較心平氣和用小說的形式去聆聽多於揭露。雖然可能小說隱然含有作者黃可偉個人身影,但王德威這次的論述的確為香港人敲問,香港小說對抗了當代的能量來自甚麼?

小說的爆發性力量

  我跟王德威談到三部小說用上了三種截然不同的文學語言,陳冠中明顯放棄了一貫的新三及第風格而用較規範白話,卻反而受禁於大陸。馬家輝的文字最多方言俚語,黃的語言是較淺白的港式書面語。王德威表示他不熟香港方言,論文中並不討論這點。關於文字,文壇上雖無所謂是否標準書面語之爭,但也有不少判斷或觀點,關注文字技巧素質。傳統或規範語言是否仍然是香港文學書寫的包袱,不在這次研討會的焦點。但率先把這三部小說提升到學術層次的討論,反映本地編輯出版界所謂香港的市場狹窄,必須打入大陸的市場才能生存的論調顯得不是香港文學的鏢靶。出版如是,文學更加如是。正如王德威所言:「香港的文學創作,大陸不會出版,台灣沒有興趣;在香港這地方,小說生生不息成為異類,證明香港小說的力量。它的爆發性能量,連台灣也沒有這樣震撼。」

  在首天綜合討論中,學者討論由古今文學穿越對焦到民族國家語言來改寫歷史的責任。許子東的發言卻為香港文學定音:香港文學對本土性運動的影響,比台灣鄉土文學對台灣的本土運動更深更大。文學穿越歷史,對抗政治,自古有之,只是,這場穿越,這場對抗,誰來書寫,誰寫了算準,恐是後話。【101】

註1:「現代與古典的相互穿越:故事新編與理論重建」國際研討會由嶺南大學中文系主辦,於2016年9月29至30舉行。
註2:引述為王德威教授會上發表的論文初稿。王德威:〈以小說對抗當代!穿越香港歷史的三種方法〉。
註3:同上。本文引號內如非註明,皆引自王德威教授著作。

作者簡介:作家,藝評人,文學策展人,文學研究者。澳洲雪梨大學文學博士。首位香港文學雙年獎詩獎得獎者,曾創辦及編輯多種香港文學刊物,擔任香港書獎、中文文學獎、青年文學獎獎等評審。出版詩集《時間的靜止》、《第四個上午》、《我們是那麼接近》等。近十年於大專院校教授創作及文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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