港人字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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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有中共,沒有香港? ——細讀《建豐二年:新中國烏有史》對中國與香港的現實指涉(上)

張承禧 | 2016-10-12 09:00:01 | 分享到

   【港人字講:張承禧】1945-1949年間的國共內戰,是當代中國最重要的轉捩點。接著共產黨立國,蔣介石(蔣中正,1887-1975)敗走台灣,注定了當代中國的紅色命運。這樣的歷史已經為我們所熟知。然而在這樣的轉折中,會不會有另一種可能性?陳冠中(1952-)通過小說體裁,借鑒現實史料,締造了一個國民黨獲勝的時空,是為《建豐二年:新中國烏有史》。

「烏有中國」的政治專制

  第一章描述了「一九七九年十二月十日」北平一次知識菁英聚餐前,子明和胡平的對談。二人小聲凝重地談論異議人士,再談到國家自內戰結束後創造了經濟中華奇蹟,現在應是從一黨獨大邁向民主發展的時刻:「終局的開局」。小說沒有寫到聚餐的經過,卻以一段天氣報告作結,恰似革命前夕,凝滯、膠著的氛圍,暗藏知識分子與政府當局在民主問題上的波濤洶湧。及至第三章最後一節「北平」,有一篇遭「否決」的草稿,定性當晚聚餐為「叛亂」,以及一篇經「同意」的定稿,報道為「非法集會」,表示當局對此的鎮壓。「終局的開局」遭當局封殺,第三章迎來的不是「開局」,卻是「開局的終局」。

  實際上,小說選擇該日子並非子虛烏有,現實當晚台灣高雄市發生了群眾爭取民主的「美麗島事件」。小說寫異議人士在臺灣餐館「美麗臺客情食堂」聚餐,同樣源於當天是聯合國指定的世界人權日,這些都是明顯的指涉。子明、胡平和其他出席者,在現實中也是中國持不同政見者。當局對有民主訴求的知識分子加以鎮壓,使建豐少主說:「確認勵行民主憲政是國家政治建設所應走的大道,必將繼續向前邁進,決不容許後退。」(註1)變得何其諷刺。第一章最後,胡平說:「這可是我國民主發展之重要時刻呀,歷史是會記下一筆的。」(頁8) 表面上是回應建豐當局的發言,讀畢全書後,才知道歷史會記下的,是當局鎮壓的一筆。可是弔詭的是,也不能說不是「民主發展之重要時刻」。根據現實歷史,國民黨之後會逐漸開放,放棄一黨專政。小說並未寫出後續發展,結尾只留下「新中國烏有史尚未終結,敬請注意建豐之治今後發展……」(頁221)可以預想,或許「烏有中國」會在80-90年代達至自由民主。

另一邊廂:共產黨執政

  《建豐二年》寫到國民黨統治下出現政治鎮壓,不無批評之意。然而潛藏在整部作品底下,是共產黨統治中國的歷史現實。值得注意的是第二章第一節,寫哲學家東蓀打算出版一本史論式長文章《我花開後百花殺?假如共產黨統治中國》。他想像這樣的中國將會有兩條可能路線,一條是「真心採用一九四六年由共產黨自己建議、各黨協商簽署的和平建國綱領」。(頁25) 選擇這條路線的話,經濟成就會稍遜國民黨,但民主成就將會遠勝;另一條是「向蘇聯老大哥學習一黨專政並且史達林化」,這樣會帶來低效經濟,民權上會比國民黨糟糕得多。(頁25) 東蓀反覆思考假如共產黨執政會走那一條路線,最後認為共產黨應該有超過一半的機率,在七折八扣的情況下實現第一條路線,「總不至於應驗『我花開後百花殺』,全面清算所有非共菁英人材吧?」(頁25)

  或許想像中的烏有歷史總會比較美好,東蓀也不例外。然而現實是,在權力不斷膨脹和紅色思潮的影響下,現實中國選擇了「史達林化」路線,發動了「大躍進」、「文化大革命」等一系列的群眾運動。小說東蓀的推論反而引證了現實歷史:「它是以現代國家、民族之名義結合共產主義烏托邦妄想,是可以使人瘋狂的。」(頁27) 在小說的時空下,東蓀已經很不滿意國民黨的統治,但也慶幸不至於走到最「糟糕」的路線。當東蓀說:「那就真是兩害相權,還是國民黨好了。」(頁28) 這叫現實讀者、兩岸中國人情何以堪?70年代中國還在進行激烈的群眾運動,及至80年代才實行改革開放,今天才取得中國本應早於60-70年代就應該得到的經濟成就,足足浪費了30年光陰。「東蓀」一節作為全書的綱領,小說接下來敘述了這「烏有中國」在政治、軍事、經濟、外交、西藏問題、學術、文學、流行文化等方面的成就和缺點,無處不與現實中國恰成對照。通過對歷史的反向重複提醒,這部小說比一般「中國當代史」教科書更深入地觸碰到當代中國歷史的痛處。本來沉重的「美麗島事件」變得輕鬆,現實中國變得異常沉重。

抗衡「歷史決定論」(Historical determinism)

歷史學家卡耳(Edward Hallett Carr,1892-1982)在談到這種虛構歷史寫作時表示:「對於歷史學家來說,既成的事實(fait accompli)已沒有任何選項。這是一種純粹情感性,非歷史性的反動,不過,卻為晚近反對『歷史必然性』學說的活動,提供了主要的啟發。」(註2)有別於歷史學家,小說便成為了烏有歷史書寫的主要體裁,從而對歷史決定論提出了質疑。小說敘述東蓀對當代中國歷史的想法時,曾這樣表示:

    東蓀一直想說清楚的一個史識命題,就是不管是國民黨或共產黨執政,都不是歷史的必然。社會進化論是對天演論的科學主義誤讀,歷史唯物五階段單線史觀是偽學,成王敗寇只是強權勝真理的邏輯,優不一定勝,劣不一定敗,存在更不一定是合理。 (頁22)

  這段與其說是針對小說中的國民黨,不如說更多是針對現實中國、歷史唯物論(Historical materialism)而說,作者不禁寫出了《建豐二年》的寫作動機。歷史唯物論者認為,人類社會必然經歷幾個歷史階段,並於最終走向共產主義。在執政者和共產主義者眼中,共產黨的勝利是歷史的必然,當代中國前30年的社會主義革命和群眾運動,也是邁向共產主義烏托邦不能避免的歷史進程。即使80年代改革開放,當局只表示國家仍未到進入社會主義和共產主義的時刻,當下需要在資本主義階段發展。這種宗教式的歷史決定論,儼如一種信仰,賦予人們絕對的信心去實踐共產主義。可是東蓀不同意,歷史根本沒有所謂的必然和進步。

  小說務實地寫到國民黨執政下中國的種種成就,就是去質問這種歷史決定論:共產黨執政下的中國有取得這些成就嗎?假若沒有又憑甚麼說自己是命定的?東蓀表示,偶然性與成王敗寇,僅此而已。然而,這種偶然性在歷經多年的政治論述後,已經成為人們理解歷史的一種常識,恰如東蓀表示:「他深感四九年國民黨在中國執政成為事實後,人們已經沒有足夠的想像力去設想,如果共產黨管治中國會比現在更好或更壞?」(頁22) 小說締造「烏有中國」,就是去顛覆那些習以為常的觀念,作為一種逆向思考,迫使中國人去重新反思當年那背負著國家民族命運,人們理解得如此輕鬆,實際上何其沉重的那僅有一次的決定。【101】

註1:陳冠中:《建豐二年:新中國烏有史》(香港:牛津大學出版社(中國)有限公司,2015),頁7。下列引文標示該書頁數。
註2:愛德華‧卡耳(Edward. H. Carr)著,江政寬譯:《何謂歷史?》〔Introduction to E.H.Carr: What is History?〕(臺北:博雅書屋,2009),頁203。

作者簡介:
張承禧,嶺南大學中文文學碩士。現於出版社工作,研究興趣為香港文學與中國現當代文學,曾深入研究劉以鬯與香港文學雜誌並撰寫相關論文,評論曾收入《本土、邊緣與他者》一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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