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臉死灰臉容的司機姓劉，從他對路面的反應、駕駛態度和駕駛能力，我估他應該有七十歲左右，手心開始感到點點涼意。此時，司機畢竟閱人無數，他似乎感受到我背脊的寒意，主動搭訕。

　「先生，對不起！現在路面的車輛開得太快，很危險，所以要特別小心。」

　　這番話明顯說服不了已有逾廿年駕駛經驗的人，但是，我忍！心想「香港政府繼找熟食亭的小販賣「小人物做小事」的關懷社會廣告後，該再找這明蟻速司機賣安全駕駛的廣告，因為當的士在法定車速是八十公里的公路和西九龍走廊行駛時，這名司機先生仍氣定神閒維持蟻速，以五十公里爬行。這剎那，我很想學電影橋段跳車，不過，我沒有劉華般的俊男騎著電單車迎接。我只好狠自己死蠢，跳上不該上的車。

　　「ＸＸ，你趕住死咪！揸咁快！ＸＸＸ，現在的車真係趕住去死！」蟻速司機原來也有火！我一方面為他高興，另一方面亦收拾心情，放棄準時睇波的要求，只不斷落咒两隊仍然保持零比零。自幼，我已明白，人生總有很多事情是你控制不到，尤其是主導權不在自己手時，你只可以硬食，拚命做好自己力所能及兼可控制的事情，若事情涉及他人，你更無話語權。

　　猜不到，我的沉默卻換來司機先生的不安及自責：

　　「我這類人已經無用，只是在等死。唉。。。社會實在變得太快！」

　　這句話觸動了我的神經，「請問你幾大年紀？」我好奇地發問。「八十歲了，現在的心態是見日過日。」那百感交集的語氣，令我產生內疚，原本看著窗外夜景的我把臉轉回來，看著倒後鏡中八十歲的司機老人，再把自己的聲線調低一點，仿傚DJ顏聯武深情地問，「你剛才說“我這類人”即是什麼人？」心想，一個又一個的感人故事將會打破死寂的氣氛，點知，司機老人答：「守法的人。」我dead air了半秒，再修正自己的期望，再串上「這類人已經無用」及「守法的人」的關連，我突然間，內心一涼，原來一個自我肯定守法的人，到了晚年竟會變得如斯落寞！

　　「先生，我現在每天只希望賺到三百多元就滿足，因為行頭競爭太大，我知道我不及年輕司機駕駛得那麼快；又不及很多在禁區上落客的司機那麼大膽，因為我害怕罰款，怕得不償失；我又不懂得用智能手機接客，和八折黨兵團同流合污，因為是犯法嘛！我做了大半生職業司機，努力在路面奉公守法，結果現在只是感覺到被邊緣化，成為的士業界的小眾。」

　　剎那間，我不知如何反應，只好本能地回應「劉生，好人難做，不過，仍要做！」

　　人每當在生活上遇到阻滯，受到挫折，又或不順心的事時，就會想當年。果然無錯，司機聽了我本能的回應後，開始向我「想當年」。

　　「八十年代初，經濟好的時候可謂生活無憂，有半部的士，半部小巴。後來，學人上大陸發展，賣哂香港所有資產，返大陸發展，揸車兼教車。但是，後來什麼都無，被人呃哂！唉。。。，到了六十多歲，沙士那年，好彩當年受過我恩惠的人，見到我仍然拍手無塵，怕我日後會住天橋底，於是，一人一份集資幫我出部車。但是，我又無用，怕連累他人，拒絕咗這個大好機會，導致現在仍然無人無物！」

　　車廂裡，一片死寂，散發著一股悽悲的涼意！突然間，刺耳的「響按」打破寂靜，右邊車身貼近了一輛的士，那名司機以穿透玻璃窗銳厲的眼神盯著司機老人，說時遲那時快，「ＸＸ，你趕住死咪！揸咁快！ＸＸＸ，現在的車真係趕住去死！」司機老人火滾地咒罵，我亦自自然然罵起來「頂你呀！整條路你買起咩？揸咁快！趕住去死！」

　　两個男人就在車廂裏不斷「ＸＸ，你趕住死咪！揸咁快！ＸＸＸ」鮮講粗口的我，在該剎那，我清楚地知道自己是刻意地講，且越講越兇，要為這八十歲司機老人悽愴的際遇，自己不明所已的畏懼，發洩一番。

　　蟻速的爬行突然間變為光速的飛逝，的士靜靜地停在家門，我放下二百元便轉身而去，突然，停下腳步，掉頭跟司機老人講「唔好揸咁快呀！唔好似其他司機趕住去死呀！」【101】

（原載《信報》2014年08月05日C07版）